江水蕩漾,月光灑下,粼粼的銀光。


    夜空澄澈透明得像是一塊黑水晶,罕見的好天氣,星光月光都璀璨,夜風微涼清新曠遠,仿佛從最遙遠的天際而來,拂過高樓拂過水麵拂過全世界,拂動年輕男人的額發。


    額發下是一雙淡褐色的眸子,年輕人站在圓月之下,抬頭仰望。


    他慢慢張開雙臂,閉上眼睛微笑,輕聲說:“你聽,這風的聲音……這世界的聲音。”


    青年的聲音散落在微風裏,隨風而上,飄向世界的天涯海角四麵八方。


    按理來說不該有這樣幹爽清新的夜晚,自台風“海燕”從上海市區登陸以來,整座城市都在下雨,那些漆黑的高樓大廈籠罩在漆黑的雨幕中,人類社會崩壞數十年,這座城市的排水係統幾乎全部失效,市區中的低窪地帶已經開始內澇,積水淹沒了街道,長達半個多月的暴雨帶來了巨大的降水,黃浦江的水位比往年都要高,渾濁的江水波浪翻滾。


    全世界都在下雨,隻有這裏風平浪靜,青年抬頭甚至能看到滿天的星鬥。


    因為這裏是風眼。


    台風是一種強熱帶低壓氣旋,中心風速通常在十二級或者十三級以上,在普通人眼中,台風是一個龐大的漩渦,越靠近中心風速越高,但與大多數人的想象截然相反的是,台風的最中心,也就是風眼之中的風速幾乎為零。


    風眼之內和外部是兩個截然相反的世界,外麵狂風肆虐暴雨傾盆,但風眼之中卻微風習習晴空萬裏,風眼的邊緣就像是一堵牆,你穿過那堵牆,所有的災難都將瞬間遠去。


    但對普通人來說,這堵牆的邊界並不明顯,因為台風是會移動的,風眼隨之一起移動,它們的速度如此之快,不怕死的氣象學家們開著飛機才能追上它們,風眼的範圍很小,台風是個直徑數百公裏的龐大氣旋,像是個蓋在地球表麵上的巨大鍋蓋,但風眼的直徑僅僅隻有二三十公裏,就像是鍋蓋中央的通氣孔。


    此時此刻,這個小小的缺口就在黃浦江的正上方,年輕的男人透過這個缺口仰望星空。


    “聽他們說……”青年輕聲說,“你的名字叫海燕,是麽?真是個好名字。”


    他向著空無一人的江麵上說話,能聽到他聲音的隻有微風,前方不遠處是一座龐大的人工造物,一道巨大的,橫跨黃浦江兩岸的拱——這是一座橋,但這座橋已經居中斷裂了,月光把它的影子投在水麵上。


    青年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色正裝,打著領結,胸前的口袋裏折著方巾,像是個剛剛從一場冷餐會上離席的年輕貴族,頭發梳得一絲不苟,他站在小船裏,漂在江心,這隻小船僅有幾米長度,船舷極低,青年腳邊就是漆黑的江水,船身隨著洶湧的波濤起落,似乎隨時都會傾覆。


    “我曾經讀過一篇文章,上麵說海燕是一種英勇的鳥,不畏懼狂風暴雨。”青年低低地笑,他一邊迴憶一邊輕聲吟誦,他在複述高爾基的《海燕》,“看吧,它飛舞著,象個精靈——高傲的、黑色的暴風雨精靈,它在大笑,它又在號叫……它笑那些烏雲,它因為歡樂而號叫!”


    “說得真好。”青年慢慢伸出手,“你也在歡笑麽?”


    年輕男人的雙眼平視前方,像是在和風說話。


    他確實是在和風說話,“海燕”是這一次登陸的台風的名字,上海海軍軍事學院安全區中的人們為它起的,在人類社會還未毀滅的年代裏,各個國家對台風都有一套標準的命名係統,安全區把它繼承了下來,每年在上海登陸的台風都會得到一個名字,今年是海燕,去年的是彩蝶,再往前,還有珊瑚和李逵。


    最後那個名字是趙高取的,那年台風太大,暗無天日,所以就起了個黑旋風的名字。


    風吹動青年的衣襟,漆黑的江水衝刷著船舷上的纜繩。


    江麵上忽然傳來什麽東西攪動水麵的聲音。


    白衣青年站在小船上,惦著腳尖左顧右盼,他被異常的水聲驚動了,就像是海麵上漁民發現了鯊魚的蹤跡。


    那聲音就像是一條龐大的水蟒在翻滾身體擺動身體,濺起水花。


    確實有什麽東西在水下沉浮遊動,它像旗魚一樣斬開波浪,在江麵上拉出銳利的水線,迅速逼近小船,快得像是魚雷,但那東西忽然在幾十米外停住了,隔著幾十米的距離,借著明亮的月光,青年能看到水麵上拱起一道光滑的脊背,布滿黑色的鱗片,脊背的中脊線上支起蓑鮋那樣的嶙峋倒刺。


    隻有水蚺那樣的巨蟒才有這樣長的身體,但水蚺的背上不存在棘刺。


    那東西翻身潛入水下,一條黑色的長尾娓娓地一卷,掀起龐大的漩渦。江水渾濁至極,青年看不清那究竟是什麽東西,但能看出來那個生物龐大得驚人的體量,它遊動時卷起沉靜而渾厚的水流,像是頭鯨魚。


    正常人看到這一幕早該嚇傻了,但白衣青年露出微笑。


    他開始有規律地拍掌,腳後跟輕輕叩擊船底,輕微的震動順著水體向四周傳播。


    船底傳來輕微的悶響,顯然有什麽東西正在水底遊動,它的身體不慎碰到了小船。


    “來這裏……到這裏來,我的小魚兒……”


    青年輕聲唿喚,他跪坐在船中,俯身貼向水麵。


    水下緩緩睜開一雙眼睛。


    一張蒼白的麵孔從水底緩緩浮現,那是一個麵容姣好的女人,她直立在水下,赤裸著身體,烏黑的頭發懸浮飄散在水中。


    女人的頭顱在船邊探出水麵,漆黑濕透的長發貼在臉頰上,她扭頭望向青年,眨了眨眼睛,修長的睫毛上掛著晶瑩的水珠,像是個剛剛遊完泳正要上岸的少女,皮膚白得像是瓷器,麵容美得堪稱妖媚。


    這著實是個能讓男人瘋狂的尤物,仿若神話之中誘惑水手的海妖。


    如果是在某個遊泳池裏碰到她,那甚至可以稱得上是一次豔遇,但這裏是台風下的黃浦江,半個月的強降雨讓這條江的水位上升了2000多毫米,水位峰值突破5.8米,江麵上驚濤駭浪,就算是頭大象都能衝走。


    沒什麽東西能在這裏遊泳。


    青年探出雙手,輕輕捧住女孩的臉頰,然後俯身親吻她的額頭。


    女孩目光茫然,一動不動,身體隨著水麵的波浪上下起伏。


    “親吻就是喜歡的意思哦……在人類的社會裏,隻有愛人才會互相親吻,你愛我麽?”青年拍了拍女孩的臉頰,“我的小魚兒。”


    女孩依舊茫然,不說話也不出聲。


    “你看那邊。”青年伸手指了指遠處的天空,女孩循著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遠處的天空漆黑一片,割麵的冷風迎頭而來,暴雨像一堵牆那樣平推過來,風眼又開始移動了。


    “又要下雨啦。”青年微笑,“小魚兒你知道麽?這個國家曾經有一個神話,神話中說天上之所以會下雨,是因為這世上存在一種名為龍的生物,它們吞雲吐霧,把海水搬運到天上,然後再灑下來……是不是很有意思?”


    女孩沒有聽他說話,她直勾勾地盯著遠處的暴雨,臉上流露出垂涎的神色。


    “你還是那麽喜歡下雨。”青年笑笑,他拍了拍女孩的腦袋,“那就去吧。”


    女孩得到了指令,立即雀躍起來,像是一隻看到籠門被打開的兔子,她轉身紮進水裏,瞬間就無影無蹤。


    青年依舊站在船上,他平視著鋪天蓋地籠罩而來的黑暗,張開雙臂高聲大笑:“暴風雨!暴風雨就要來啦!這是勇敢的海燕,在閃電中間,高傲地飛翔;這是勝利的預言家在叫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轟然的暴雨撲過來把一切都瞬間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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