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城。


    是禹國和巫水國邊境的一座新城。


    禹國打敗了巫水國,兩國國民大遷徙,數萬人浩浩蕩蕩,離開故土的場麵分外驚人,沿途陸陸續續安營紮寨,無數個新的城市一夜之間建立。


    春風城就是這樣建立的。


    一座罪囚,良民,巫水國人,奴隸組成的城市。


    這個城市繁忙且充實,多種人在這裏繁衍生息,交換物資,很快,成了周邊的交易中心,成了最繁華的一座城市。


    一輛馬車停在了城門口。


    一個小廝跳了下來,歡喜叫道:「公子,咱們到了。」


    馬車的簾子被一雙素白如玉的手掀了起來,一個清雅俊逸的麵容露出,正是蕭陵。


    他看著城牆上「春風城」三個大字。


    字生機勃勃,氣勢雄渾。


    一陣冷風灌進來,蕭陵打了個寒顫,放下簾子,和聲道:「走吧!」


    「是!公子,你可還好?」


    「不礙事!」


    小廝忙招唿馬夫趕著車進城,車子直往春風城最大的客棧走去。


    蕭陵下了馬車,他形容清絕,並不十分絕色,卻有清雅俊逸之氣透了出來,是一等一儒雅的人物,旁邊立刻有人看呆了。


    蕭陵緊了緊披風,低頭走了進去。


    小廝急忙跟在後頭,提在手裏的卻是一包藥材,一進去,便吩咐掌櫃的煎藥,他家公子一會兒就要用。


    掌櫃的看蕭陵通身的氣派,也不敢多說,忙命人去了。


    蕭陵坐在暖烘烘的房間裏,手烤著銀盆,感覺才好受了許多,閉著眼睛假寐。


    小廝有些心疼。「公子,您的身子骨越發弱了,咱們便在雍州住著多好,何苦千裏迢迢跑到這裏來。這裏畢竟是新城,吃的用的都不能跟在雍州的時候比,小的擔心您這樣折騰,身子可又不好了。」


    蕭陵擺了擺手。「無礙!」


    他眼眸微閉。


    為什麽千裏迢迢的過來?


    自然是有值得過來的人和事。


    小廝卻很是苦惱,他有些不明白自家主子為什麽來這裏,主子從前也愛四處走走,他本以為是因為春風城很好,所以,主子過來看看,但現在看來,顯然不是,主子有自己的想法。


    藥煎好了,小廝服侍蕭陵喝藥,睡下。


    晚間,用了飯後,起來散了散步,又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帶著名帖去拜訪了本地城主霍佳英,名帖上寫的是,雍州閑人平南。


    平南,平南。


    霍佳英拿著名帖想了兩遍也沒想出來平南是誰,隻是敢自稱閑人的,向來沒有誰會真的把他當做閑人。


    閑人向來是有錢人的稱謂。


    她說了一聲「請!」


    蕭陵便被人客客氣氣的請了進來。


    霍佳英隻覺得眼前一亮,這樣的人物不會是籍籍無名之輩,兩下見了禮,霍佳英問道:「公子是初次到春風城來?」


    蕭陵看著城主府,前塵往事撲麵而來,他微微低了頭,眼眸中有了迴憶,若有所思的說道:「倒不是第一次來,從前來的時候,這裏尚無春風城。」


    「哦!那是許多年前了。」霍佳英更加凝重。


    「的確!」蕭陵輕笑。


    那是很多年前了。


    他路過過春風城的地界至少三次。


    第一次,薑昕薇戰敗,他跟著薑昕薇從禹國來到巫水國,曾經路過過春風城,那時候的春風城不過是一個峰口,幾個土牆圍起來而已。


    後來,他成為平南帝卿,一路從禹國出發嫁給巫水國國主,也曾在這裏停留略作修整。


    再後來,順利從巫水國逃亡迴來,他預料到兩國必定會開戰,為了報效國恩,他悄悄潛伏走遍了巫水國許多地方,繪製了一張精準的巫水國地圖,呈獻給大將軍郭峰,地圖上,便標註了春風城的位置。


    這是一處好地方,旁邊有河流環繞,可以種地,貨運,防守。本是極好的地方,但在巫水國的手裏,隻是一處無關緊要的隘口。


    現在,終於發展起來了。


    見蕭陵明顯不想深談曾經來過春風城的事,霍佳英直奔主題,說道:「不知公子前來,可是有什麽要事?」


    蕭陵笑道:「無事不登三寶殿,平南今日特地到此,乃是有一事相求。」


    「何事?」


    「向城主討要一個人。」


    霍佳英皺眉,眸光上下打量了一眼蕭陵,拿不準的問道:「何人勞動公子不遠千裏而來,莫非那人是公子故交好友?」


    「有恩!他叫何年。」


    認識何年是在前往巫水國繪製地圖的路上。


    那時的巫水國,連年戰亂,他即便說了一口流利的巫水國話,自己這樣的樣貌,也是會給他惹禍的。


    一次不小心被一隊士兵看上,是何年救了他,何年家是當地望族,權勢不小,救一個偽裝成布衣的蕭陵不在話下。


    之後,蕭陵在何年家住了下來。


    何年不俗,對禹國文化竟然頗有研究,兩個人一來二往,結成了故交。


    蕭陵跟著何年又學了許多巫水國風俗,真正的成為了禹國這裏少有的了解巫水國的人。


    巫水國滅。


    多少巫水國名門望族跌下神壇,何氏也未能倖免。


    蕭陵收到的最後一封來自何年的信是求救信,求他看在往日情分上,庇佑他族人一二。


    蕭陵派人去找時,知道何家已經滅族,碩果僅存的零星族人,也被販賣為奴。春風城是這附近最大的蓄奴地,若要尋找何年,便隻能來城主府。


    無人認識何年,除了蕭陵。


    所以,他親自來了。


    他更想酬謝當年救命之恩,隻不過,何年要是知道,當年他救了的人,是害他國滅族滅的人之一,不知又作何感想。


    造化弄人,從來不問人願意不願意的。


    當年之事若重演,他也依舊會堅定不移地把那份地圖繪製完。


    霍佳英哦了一聲。


    何年啊!


    沒聽說過,想來是籍籍無名之輩。


    不過,沒問清楚來路,就去找人,似乎不太妥當。「公子出自雍州,不隻是雍州哪一位大家門下,霍某若有機緣,正好去拜會一番。」


    蕭陵蒼白如雪的麵容上浮起一絲淺笑。「平南!」


    「平南?」霍佳英眉頭皺的厲害,甚至有些心慌。


    蕭陵身邊的小廝有些不滿的撇了撇嘴,「世上還有幾個平南?你堂堂春風城城主難道連這個都不知道?」


    「平南帝卿?」


    小廝傲然道:「天下除了平南帝卿外,還有哪個敢再自稱平南?」


    霍佳英急忙跪下,躬身道:「臣春風城城主霍佳英恭迎平南帝卿,請帝卿贖罪。」


    「起來吧!」蕭陵很淡然。「不知者不罪。」


    說著,一枚小小的印信出現在他的掌心,他平靜道:「找到何年。」


    霍佳英驗過印信,知道眼前人真的是禹國那位傳說中的平南帝卿,心中一緊,不敢再多話,立刻命人滿城尋找那個叫做何年的人,另一麵美酒佳肴,流水似的往上端。


    她自己則坐在下首,端詳著這個在禹國傳說中的人物。


    平南帝卿從罪臣變成帝卿,又變成了禹國的功臣,人生起伏跌宕,比戲本子還複雜。


    他不是真正的皇族血脈,但皇族和陛下承認他的帝卿身份,還各有封賞,更何況因著他,禹國才能那麽順利的攻打下巫水國,他功不可沒。


    蕭陵略嚐了嚐,便不吃了。


    在巫水國的皇宮中,為了扳倒曾經的鳳君,執掌後宮,他用了一出苦肉計,隻可惜給自己下毒的分量太重了。


    被救迴來之後,身體便垮了。


    畏冷,惡寒,手腳常年冰冷,一些小毛病,日漸多了起來,這些年,更是與草藥為伴,行動坐臥都謹慎小心,飲食方麵也精簡了許多。


    他覺得自己行將就木,離死怕是不遠了。


    霍佳英想和蕭陵套近乎,見蕭陵整個人淡淡的,卻不知從何說起,便笑道:「除了何年,帝卿還有什麽事要差下官去辦。」


    「還有一事,當年春風城的望族何家到哪裏去了?」


    「何家?」霍佳英似乎終於想起來了一般。「戰亂之時,何家被幾個皇族爭來奪取,削弱的厲害,後來國滅,何家拒不投降,被滅族了,零零星星逃出去的人,也當了奴隸,散落各處,流落在春風城的恐怕不多。」


    「哦!」蕭陵若有所思。


    從千秋大業的角度,蕭陵很能明白薑無疆的國策,這個國策無疑是極好的。


    巫水國人太多了,除了殺一批,降一批,販賣一批,想不出來更好的辦法。


    隻有巫水國人的數量控製在一定範圍內,才能確保禹國的長治久安。


    這是一個功在千秋的壯舉,隻是,這樣的命運具體到個人身上的時候,就顯得悲壯了許多。


    不過,蕭陵想的很明白,如果巫水國戰勝了禹國的話,相信他們這些皇親貴族的下場也同樣好不到哪裏去,成王敗寇,是非成敗隻有勝利者才有資格言說。


    找人,自然不是那麽快。


    蕭陵一直耐心的等著,到了午間時分,才終於有人過來稟告說人找到了,就在城主府自家的後院。


    霍佳英的臉頓時黑了,急忙讓人將何年清洗幹淨,帶出來見人。


    一個瘦弱的人影被帶了出來,習慣性的往地上一跪,神情木訥,一句話也說不出。


    蕭陵皺了皺眉頭。「你抬起頭來。」


    瘦弱的人影跪伏在地,一動也不敢動。


    霍佳英沉聲道:「還不聽貴人的吩咐。」語氣中含了威脅。


    那人身子顫了兩顫,終於抬起了頭,一張飽受折磨的臉出現在蕭陵的麵前,看著蕭陵眼眸中露出了求肯的神色。


    蕭陵屏住了唿吸,擺了擺手,示意霍佳英出去。「一個人也不許留,本宮有話要問他。」


    霍佳英招了招手,很快,屋子裏的人便走光了,隻剩下三個人。


    蕭陵問道:「你是誰?」


    那人身子顫了兩顫,顫抖道:「我是何月,蕭公子救命。」


    何月,何年的妹妹。


    蕭陵住在何家時,曾經見過幾麵,不過,那時的何月神采飛揚,燦爛耀人,跟現在階下囚的模樣完全不一樣。


    「你哥哥呢?」蕭陵心裏有了一些不好的預感。


    何月悲鳴一聲,哭道:「哥哥死了。」


    蕭陵心口有一些悶。


    何月繼續道:「哥哥在亂軍中戰死的,我女扮男裝,混在了遷徙的隊伍中,沒想到卻被一對馬匪捉了,販賣到這裏做了奴隸,這裏女子要被抓去軍營當肉盾,我不想自己人殺自己人,便女扮男裝,被賣到了後院中的當了一個做雜活的奴僕。」


    蕭陵聽著,眼眸中有了一絲絲悲傷,他看著何月眸色很是複雜。


    國破家滅雖是必然,但發生在自己熟悉的人身上,總是讓人難受。


    「你跟我走吧!」


    這短短幾個字,聽在何月的耳中如同仙音,她有些難以置信的抬起頭,歡喜雀躍又恐懼的眼神看著蕭陵,生怕他說的是假的。


    蕭陵笑了一下,率先走了出去,小廝跟著,跨出門檻時,扭頭看著呆呆的何月,說道:「你怎麽還不過來,難道還想在這裏當僕從不成?」


    何月歡喜極了,急忙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匆匆忙忙跟在後麵。


    一行人往庭院外麵走去,


    這一次,走的光明正大,一路上果然暢通無阻,不僅如此,其餘人見了執禮甚恭。


    何月終於明白,當年被自己哥哥救了的人,身份並不簡單,連城主府的城主都要以禮相待的人,他到底是什麽門路?


    何月心裏胡思亂想著,便忘了觀看周圍的景色,又轉了幾轉,站到了城主府的大門。


    「出來了!」蕭陵看著何月,語調不緊不慢的說道:「你自由了,現在你有什麽打算?」


    何月脫口而出。「跟著你!」


    「跟著我?」蕭陵若有所思,他不想多帶個人,麻煩。


    何月紅了眼眸,「救人救到底,你現在放了我,過不了多久,我還會被人捉了,買成奴僕。」


    蕭陵默默地看著她,何月沒有禹國人的身份戶口,要想光明正大的活著,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隻怕出不了幾日就會如她所言,重新被抓迴去。


    他默嘆一聲,點了點頭。「既然如此,你便跟著我走吧,我會讓人重新給你個身份。」


    何月大喜,連帶著看蕭陵這個禹國人都沒那麽討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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