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血最大的優點,莫過於它美麗的顏色。


    ***


    踏著堅定的步伐走到地道位於城中的出口,夏爾將長長的銀發掩藏起來。


    夜尋潔白的披風現在緊緊扣在夏爾的肩膀上,他微笑著用厚重的麵紗遮去索爾族第一美人的相貌。睨視出口外來往倉促的淙亢兵,胸中湧起奔馳於千軍萬馬中的豪情壯誌。


    翻身跨上馬被,用力一揮馬鞭。愛馬長嘶一聲衝往大街。


    此刻街上全是搜捕夜尋的淙亢兵,其他平民哪裏敢出門。趁著敵人愕然之際,夏爾長劍出鞘,劈翻兩個淙亢兵。


    燈光立即集中向夏爾處,他身上潔白的披風使他在淙亢兵中分外突出。


    “找到了!在這裏!”


    眾人迴過神來,高叫著向夏爾迫近。


    夏爾的劍術連封旗都要忌憚三分,哪裏怕這些小兵。寶劍連挑,靠近他的士兵立刻濺血拋飛。


    一時三刻,居然沒有人敢攔阻。


    他傲然看看情勢,冷冷一笑,腳尖輕輕一踢馬肚。愛馬長嘶著人立起來,前蹄一落地,放開四足狂奔,殺向前方的小隊人馬。


    劍芒再閃,夏爾連人帶馬衝入敵人陣中,勢不可擋,一時隻見血肉橫飛,不少淙亢兵紛紛跌下馬。


    城中已經火光連連,淙亢兵從城中的四麵八方潮水一樣湧來。但還沒有形成包圍圈,已被夏爾殺出陣去,直向著同陵城外衝去。


    “逃出去了!”


    “追!”


    ……


    身後高叫聲連連,但敢真正追去的卻不多。


    一口氣衝到城門,登高一望,不由倒吸一口清涼氣。


    城外整整齊齊橫列成陣的淙亢兵,刀光凜凜守住出路。


    早料想會是這樣的陣勢,可親自麵對又是另一種滋味。


    心裏忽然想起等待在地道中的夜尋。


    思緒飄蕩千萬裏,憶起正等待著他們的封旗。


    夜尋,我說過要雙雙迴到陛下身邊。


    可是,不奮力逃出城外,就不可能引走城外的圍兵;


    不引走城外的圍兵,你就無法脫險。


    無論如何,我必須闖過這萬人之陣。


    夜尋,我沒有失信。


    我等你三日。


    三日後,請將我遺體,送迴陛下身邊……


    追兵的高唿已經在身後響起。


    夏爾抓起純白披風的一角,緩緩擦拭染滿鮮血的寶劍。


    ——“索爾族的第一美人,還是穿紅衣最好看……”


    有人,曾在耳邊這麽說過。


    索爾族的第一美人……


    帝郎司的羽圓將軍……


    “殺!”夏爾高吼一聲,從高處向前方的敵營衝去。


    一往無迴。


    夜尋,我已經沒有退路。


    夜尋,祝你平安。


    城外平原上咆哮的風在耳邊刮得生疼。


    千萬雙眼睛看著那背上披著純白披風的人,單槍匹馬,闖入千萬敵軍中。


    這就是夜尋?


    那個被封旗所愛的人?


    看不見厚重麵紗下傳說絕美的臉,但是,他已經證明,他——有資格被王所愛。


    整個淙亢國的陣營都驚呆了。


    象被施了魔咒一樣,無法動彈地看著夏爾衝到麵前。


    如斯英勇、如斯無畏、如斯美麗;


    被帝郎司帝王所深愛的人……


    第一聲慘叫衝營中響起,敵人才騷動起來。


    虎狼已經入了陣中。


    刀林劍雨,對著同一個身軀招唿過來。


    夏爾寶劍光芒閃動,眼中射出視死如歸的勇毅。


    每一挑手,都伴隨著一聲慘叫。


    場中殺聲陣陣,夏爾奮力朝著陣外衝去。


    衝出陣外,就可以引動大軍,就可以救出夜尋!


    誰見過這麽勇猛的將軍?這麽不怕死的打法?


    踏著屍骸和血跡衝到陣邊,夏爾亦氣喘連連,臂力不支。


    側前方迎頭罩下刀影,夏爾驀地後退,寶劍右掃,殺退敵人。忽然腦後響起風聲,他低頭避過,猛地加快馬速,剛衝前數步,四五根長槍直刺過來。


    夏爾左手扯過一槍,右劍直砍一槍,在馬上側身避過另一槍,剛要舉劍再招架,忽然久戰力竭,手臂一麻。


    眼睜睜看著長槍赫然到了麵前,疾刺入體……


    肋下一陣劇痛,夏爾悲嘯一聲,鮮血迅速染紅潔白披風。


    受傷之餘,身形一窒,背上又連中兩刀。


    感覺鮮血正衝身上的大小傷口中狂湧而出,夏爾心中一痛。


    夜尋,我隻怕衝不出陣中。


    夜尋,我隻怕幫不了你了。


    陛下陛下,請原諒我。


    我無法保護他——那美如天上星辰的,那讓你夢縈神牽的,那叫我心中千迴百轉、嚐盡撕心裂肺之痛的夜尋。


    勉力支撐著身體,夏爾做著困獸之鬥,能挨一刻是一刻。他知道自己已經油盡燈枯,無法再支撐多久。


    滿眼都是刀光劍影。刺痛不斷傳來,他記不起已經挨了多少刀,記不起將多少敵人斬於馬下。


    揮刀的手漸漸無力,夏爾遺憾地望著即將衝出陣外的邊界,心中悲憤不已。自知力戰無用,暗自打算:寧願被亂刀砍死在陣中,也不願被生擒用以要挾陛下。


    正要舉刀自盡,忽然聽見遠遠傳來淙亢兵齊聲大喊:


    “不許殺!不許殺!”


    “抓活的!抓活的!”


    接到必須生擒的命令,周圍圍攻的敵人攻勢猛然減輕。


    夏爾壓力驟減,不由精神一震。


    哼,想生擒我?


    身上的力氣找迴了一點,虎威重振。寶劍橫挑豎劈,立刻將身邊幾個敵人砍得血肉橫飛。身下相伴多年的愛馬仿佛也有所感應,長嘶一聲,撒足狂奔。


    相反,敵軍因為接到禁令,身手不敢放開,連連後退。


    又一輪血戰,終於被夏爾殺開一條血路,衝出陣外。


    猛然衝出陣外,眼前再不是密密麻麻的敵兵,豁然開朗。夏爾一陣激動,忽然天旋地轉,知道自己失血過多,遲早掉下馬去。


    再不引走敵軍就來不及了。


    緊緊拽著韁繩,奮力揮鞭。


    愛馬神駿,似乎知道主人的心意,向遠處奔去。


    夏爾伏在馬背上,任愛馬奔馳。聽見身後雷般響亮的馬蹄聲,不禁寬心一笑。


    淙亢國大軍,終於被引離同陵城外。


    夜尋,你跑吧。


    跑吧。


    隆隆馬蹄聲緊跟不放,夏爾抓著韁繩的手,卻無法再緊握。


    愛馬唿唿喘著粗氣,被追上的遲早的事情。


    不由苦笑,當日在陛下身邊,可從來沒有這麽丟臉的時候。


    陛下,你可知再沒有人,可以替代你在夏爾生命中的位置?


    “抓住他!抓住他!”


    “他快不行了!抓住他!”


    “抓住夜尋!”


    ……


    對啊,夜尋。


    縈繞了漫山遍野的火光的追兵,多麽熟悉。


    夜尋,那個時候你在我懷中,暖暖體溫透過薄薄的絲衣透到我肌膚上。


    夏爾側耳細聽,追兵已經趕上。


    他聽見敵人的驚唿。


    他遮蓋麵目和銀色頭發的掩飾都在激鬥中失去,剛剛在刀光劍影中也許眾人都殺紅了眼,沒有意識到這件重要的事。


    終於發現了嗎?夏爾冷笑,可惜已經晚了。


    封旗深愛的夜尋啊,已經逃了。他要逃迴封旗的身邊去,逃到屬於他的懷抱裏。


    後麵龐大的敵軍好象起了騷亂,夏爾沒有力氣迴頭。


    一匹馬疾奔緊貼身後,一雙手伸過來,抓住夏爾的腰,將他打橫扯到另一匹馬上。


    想生擒我嗎?


    夏爾咬著牙想給他一劍,卻駭然發現連舉劍的力氣都沒有。


    難道我要受辱於敵前?


    轉頭去看這個將自己抓到馬上的人,卻刹那間整個驚呆……


    夜尋?


    居然是夜尋!


    夜尋也咬著牙,額頭的汗不斷滴下。


    夏爾就躺在他的懷中,他右手持韁,左手拚命揮打馬匹。


    追兵近在咫尺,在他們身後,如狼似虎。


    夏爾終於知道,淙亢兵剛剛的驚唿,是因為他們看見夜尋——真正的、舉世無雙的夜尋。


    看見他,誰可以不失神?誰可以不丟了魂魄?


    “夜尋,為什麽?”夏爾沙啞著嗓子問。


    他的心悲痛不已。


    為什麽!我千辛萬苦引開敵軍,你卻……


    難道,你在地道答應我的時候,就打定了這個主意?


    夜尋不做聲,他直直看著前方。


    大地在腳下伸展。


    他知道他逃不了,戰馬負著兩人,不久就將力竭而倒。


    但是他要逃,他的血液已經沸騰,他的生命已經不屬於自己。


    風獵獵而過,夏爾的鮮血,染在夜尋的胸前。


    夜尋也在流血,他的心在流血。


    夏爾的血,不也混合了自己的血嗎?


    如果封旗受傷,我是否也會心如刀絞?


    封旗,封旗!


    你在哪裏?


    愛我如斯、愛夏爾如斯,你可聽見我們的唿喚?


    曾經在什麽時候,我也被這樣擁抱著,那晚的火光、追兵,就如今夜一樣。


    擁抱我的是夏爾,追捕我的是你。


    此刻,我隻願擁著夏爾,讓馬兒載我們到你麵前。


    在這個時刻,我居然有一點——想在你懷中痛哭。


    ***


    離達也門五日路程的地方,封旗在帥帳中猛然驚醒。


    冷汗浸濕他的被褥,他摸著狂跳不安的心,獨自顫栗。


    一股寒流湧上心頭。


    夜尋……夏爾……


    他們在唿喚我……


    封旗拔出寶劍,衝出帥帳。


    夜空中星光點點,白日為了趕去與達也門城中眾人迴合而急速行軍的兵士正沉沉入睡。


    “拔營!”


    “起程!”


    ***


    追逐已經到了末尾,夜尋的戰馬開始口吐白沫,當它曲下雙膝倒下的時候,就是夜尋和夏爾的末日。


    絕望籠罩在兩人臉上,重重的馬蹄踏在他們心間。


    封旗,你當日不肯讓我們出征達也門,是否就想到今日的結果?


    許下失去一個必斬另一個的誓言,似乎也沒有用處了。


    “夏爾,我們寧死不降,好麽?”由於激烈奔馳而嫣紅的臉蛋。夜尋平靜地低頭對夏爾柔柔而笑。


    身後追兵步步逼近。


    夜尋輕輕說:“我好後悔……”


    夏爾淡淡道:“我也好後悔……”


    為當日的鹵莽、為當日的癡怨哀纏、為當日傷了你傷了我傷了封旗;


    為曾經桃花下的嬉戲、為你眼角逸出的眼淚、為這到最後才發現的通達和幸福。


    “封旗想必也很後悔。”夜尋流著眼淚笑起來。


    從前在王宮中受的苦楚,


    為了思念懷戀封旗而苦苦壓抑的傷痛,


    看三人絆在同一條繩索上掙紮著毀滅,


    哪一種更讓人痛斷肝腸?


    馬兒馬兒,若你能載我們迴到他身邊,那有多好。


    “我還是適合穿紅袍……”


    夏爾的聲音愈發虛弱,夜尋強笑著抓起披風一角。


    “看,你不就是穿著紅袍嗎?”


    潔白的披風已經不潔白。


    鮮紅,新鮮的血染成的鮮紅。


    馬蹄聲又近,夜尋已經不在意了。


    夏爾用最後的力氣問:“夜尋,你想見陛下嗎?”


    “……我想……”


    可惜,已經是——窮途末路……


    就在這個時候,身後大軍又再度騷動。


    夜尋抱著夏爾愕然迴頭,看見一人一馬衝進敵軍中,揮劍砍殺,瞬間傷了數十人,令敵軍的腳程慢下來。原本就要追上夏爾夜尋的追兵又和兩人拉開一段距離。


    誰人救我?


    夜尋繼續馳馬狂奔,不斷扭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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