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到這裏淚眼婆娑,長孫無羨和慕容善也早已坐不住了,齊齊上前去:“父皇……”


    天啟帝一左一右拉住兩人,寬慰似的拍了拍他們的手背,隨即哽咽道:“可無月去後,朕依舊識人不清,險些害得你也……”


    “父皇,”長孫無羨蹲下身來,強忍道,“兒臣如今不是好好的嗎?”


    天啟帝緩緩點頭:“無羨,這些話,朕從前不說,是不願你與手足生了嫌隙。得知他喪盡天良的行徑後依舊不說,是怕你記恨朕。朕原是想將這些事都帶進土裏的……”他歎了口氣,“是父皇自私,明知迫害你們母子三人的朝臣都有誰,卻因朝局複雜,未曾替你們做過一次主。”


    長孫無羨聞言攥緊了他的手:“父皇,多謝您告訴兒臣這些。兒臣如今能夠放下了,您也放下吧。誠然,無月的確是被朝臣們逼上絕路的,可自縊了斷是他認定的解脫之法,咱們又何必為一樁喜事苦苦執念?明光殿這般冷,無月走了也好。兒臣相信,無月必然是高興的。您也莫往身上攬罪了。”


    他笑了笑,仰頭望進天啟帝飽經風霜的眼底:“父皇,您未來得及做的,我來替您做。今後東陵有我,您也有我。”天啟帝走出東宮時風雨暫歇。


    趙公公攙他迴了太寧宮,聽他一路咳得厲害,心內緊緊揪作一團。等踏進殿門,便見天啟帝整個人晃了晃,攥著他的手彎身一陣大咳,“嘩”地嘔出一口鮮紅的血來。


    趙公公一麵慌忙傳喚禦醫,一麵鼻端微酸地道:“陛下……”


    天啟帝擺擺手,笑了一聲:“朕可放心去了。”


    趙公公本該勸上幾句,可素日擅言,時常哄得龍顏大悅的這張巧嘴眼下卻像啞巴了似的,如何也勸不出口。


    昨年冬,禦醫曾在陛下逼問之下無奈直言,道陛下的身子破敗了,要想恢複康健已是迴天乏術,估摸勉強能夠熬上一陣子罷了。


    於是陛下就熬了。先是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盼太子的大婚,後見許國舅與三皇子作孽不止,憂心太子應付不來,便想,得繼續撐著啊。


    太子遲遲撬不開鎮北侯的嘴,陛下確知根由,卻不到萬不得已不願出麵代為解決。他大去之期不遠,已然無法事事替太子料理,總該放手由他去做。


    幸而如今太子已將萬事料理妥帖,儼然可夠獨當一麵,得了太子的諒解,或許當真是了無牽掛了。


    趙公公心知這樣想不對,卻仍忍不住感慨,陛下勉力支撐也不過平添痛苦,撒手去了或許未必是壞事。故而他最終什麽話也未勸。


    天啟帝豈能不知他的心思,霎時大笑起來,伸手拍了兩下他的肩膀:“你啊你……你啊你!”說罷迴頭看了眼複又興起的風雨,“這蕭牆裏外的風雨,朕是擋不牢了。將東陵交給太子,朕放心……朕高興!”完了也不要旁人攙扶,像醉了一般,跌跌撞撞,搖搖晃晃地往殿內走去。


    ……


    長孫無羨得了太寧宮傳喚禦醫的消息,本是欲意趕過去的,卻被前來報信的公公給勸下了:“太子殿下,陛下今夜暫且無礙,已喝了湯藥睡穩妥了,您明日再去望吧。”


    他似乎艱難地吞咽了一下,點點頭。


    公公向他告退,轉身後搖著頭喟然長歎一聲。長孫無羨目送他走了,卻未曾挪步,眼望著太寧宮的方向遲遲不移。


    慕容善被宮婢們服侍著沐完了浴,給膝蓋塗了藥,恰好見此一幕。她望著他的背影,有那麽一刹,覺得這個男人實在太孤單寂寥了。


    她輕手輕腳走上前去,從背後環抱住他,將臉貼上了他的背脊,閉眼道:“會好的,什麽都會好的。”


    長孫無羨抬手覆住她圈在他腰間的手,摩挲了幾下,迴過身來,低頭望著她的眼,默了一默道:“善善,給我生個孩子吧。”


    慕容善曉得他何以忽然作此決定,卻什麽多餘的話也未講,隻是複又抱緊了他,仰頭微微一笑:“好。”


    便天啟帝興許無望抱上長孫了,能叫他老人家得個喜訊也是好的。


    ……


    半月後,長孫無諶下獄了。


    長孫無羨按兵不動整整十四日,假稱尚未撬開鎮北侯的嘴,甚至有意四處散布流言,宣告結案在即。


    三皇子一派負隅頑抗的朝臣們沾沾自喜了半月,就差及早放鞭炮擺酒宴來慶賀。卻不料半月後的這一夜,京城錦衣衛出動大半,奉聖命捉拿朝廷欽犯,擎著火把包圍了京城九座高官府邸。


    這一夜史稱“九門之變”,乃是史筆所載,東陵朝天啟帝在位三十二年期間最末一件政績。


    當夜,三皇子及早得知消息,窮途末路之際欲意臨時策反京軍,不料送出的密信猶如石沉大海,整夜不見迴音。翌日清晨,當他終於沉不住氣,披了鬥篷預備出府時,卻見長孫無羨打了馬兒“恰巧”經過。


    長孫無羨高踞馬上俯瞰著他,淡笑道:“三弟早啊,本宮昨夜撿了封信。”說罷伸手一揚,赫然便是長孫無諶此前秘密送出的那一封,“三弟此前掌管刑部,莫不如替本宮瞧瞧,執筆此信者夠受何等嚴刑?”


    眾人這才知曉,原太子假意按兵不動,是為暗中悄悄控製可能被長孫無諶策反的幾位京軍首領,以免叫方才從戰亂裏複蘇的京城平白再添傷痕。


    長孫無諶多年來靠的便是偷摸。從前敵暗我明,長孫無羨才一度陷入被動。如今一朝敵明我暗,他的手段自然也輸不了這個狡詐的皇弟。


    此後針對九門,定罪,逮捕,抄家,判刑,長孫無羨的一連串動作快得叫人傻眼,著實堪稱雷霆萬鈞。


    九門之內,這才有人恍惚驚覺,是他們這些日子以來麻痹大意了。卻腦袋已被按在了鬼頭大刀下,真真晚矣。這些人至死不知鎮北侯何以忽然改口。


    但他們必然是懊悔的。


    當無數人皆在慨歎世事無常或極力稱頌太子時,明眼人也瞧見了,陛下是真疼愛這個兒子。須知天啟帝已病入膏肓,久不問政,卻在如此關頭下了一道查抄九門的聖旨,足可見內裏深意。


    以太子敏感身份,哪怕的確掌握了確鑿罪證,也不適宜如此毫不留情地殘忍處辦。三皇子殘黨中的有心人或可借此大作文章,顛倒是非黑白,將一樁秉公的處置說成徇私的濫殺。雖不至影響大局,卻也或將使得太子遭後世史筆誤解。


    老皇帝深謀遠慮,竟連這等事也顧及到。


    整整一月有餘,劊子手磨刀霍霍,京城菜市口未曾冷過一天。斬首台每日清晨皆被滾燙的血液澆灌,黃昏時分經清水衝刷幹淨,很快複又迎來翌日新鮮的一泓。


    百姓們砸泥巴,丟菜葉,叫罵連天。昨年冬被異族鐵騎踩踏時有多哀痛,如今便有多快意稱心。


    長孫無諶的心腹一個個都死絕了,卻還未輪著他。他身在牢獄中好吃好喝,日日皆可收到皇侄送來的名錄,上邊一行行都是嶄新未幹的墨跡,記了當日受刑處死的囚犯。


    長孫無羨曉得他其實不關切他們的死活。可對他而言,這些名錄不是人命,而是他曾掌在手中,賴以生存的權勢。他一定是在乎的。


    長孫無諶膝下僅有一子,雖是皇家血脈,天啟帝卻不預備留活口,以免後患無窮,故在長孫無羨尚且猶豫不決時便替他做好了主。


    親眼瞧見嫡長子的名字出現在名錄上邊時,長孫無諶終於熬不住了。他偽裝了十數年的假麵脫落,咆哮著叫往牢房裏送大魚大肉的獄卒滾。


    長孫無羨聽聞此事不過淡淡一笑,絕無同情,卻不知何故,似乎也談不上痛快。


    那個侄子,曾來找他練過書法,下過棋,玩過蹴鞠。可他被拉上刑場的那日,他不曾去見他最後一麵。


    成皇路上多少流血犧牲,多少荊棘坎坷。


    他想,帝王家大抵如此。高則寡矣,若非慕容善,坐上那個位子時,他或許已是什麽都不剩。


    ……


    再過小半月,牢中隻餘下最後三名要犯:長孫無諶、燕迴時和鎮北侯。前頭一個被判了株連,如今府中俱已空了。長孫無諶須淩遲處死。而鎮北侯因了那篇罪文得了聖心寬容,受恩免除家人刑罰,株連九族罪被免,燕迴時也得斬首示眾,鎮北侯則因多年戰功被賜一杯鴆酒,可保死得屍。


    燕迴時受刑當日,鎮北侯也在獄中得了酒。這鴆酒自然是長孫無羨安排的,用來假死。


    但人在東宮的慕容善卻不知何故反複心悸,手心一陣一陣直冒冷汗。她曉得這些日子京城死了很多人,偶聞宮人私語,說的都是諸如皇宮裏頭戾氣甚重,時不時就覺莫名恐慌壓迫之類的等等。


    對此她不過一笑置之。行得端坐得正,有什麽可怕的。


    卻是眼下頭一遭感到了宮人們說的那種古怪感。


    棉凝見她不適,想請太醫來替她看看,卻見她搖搖頭:“我想去刑部大牢。”


    太子去了菜市口的刑場督刑,棉凝自然得聽她的。卻是方才取來冪籬要給她戴,便聞宮人迴報,說蕭仲寒闖了東宮,眼下被錦衣衛們攔在外邊,請示太子妃是否要見。


    棉凝微微一愣,未及反應過來便見慕容善臉色一白,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一幹宮婢慌忙跟上,棉凝似乎明白過來她的意思,趕緊吩咐報信人:“莫攔蕭公子,快快請進!”蕭仲寒素是文氣的,這些年亦少有失態時候,其慣常行事與“闖”字著實沾不上邊。倘使真要掰了手指頭算,或許也就她與長孫無羨躲在山中那段時日,他會有些糙罷。


    慕容善一瞧見他的眼神便似乎什麽都曉得了,她紅著眼圈,有些艱難地衝他一笑:“是從刑部大牢來的嗎?”


    蕭仲寒望著她強撐起的笑意,頓覺喉間似有什麽東西哽住了,連出口都不得。他直直望她許久,最終頷首道:“是。太子妃如要出宮,可乘馬車前往。”


    她點了一下頭,過後似乎忘了自己已作出了反應,複再點了一下:“好,多謝。”隨即在棉凝的攙扶下往停在外邊馬車走去。


    步至馬車邊緣,她頓住步子,跟棉凝說:“你在外邊等我,除蕭公子外不許任何人靠近馬車。”隨即閉了閉眼,顫抖著掀開車簾,踩著杌子上了馬車。


    棉凝不解,剛欲出口詢問,卻在車簾掀開的一刹瞥見裏頭橫躺了個身穿囚服的人,一時驚至無言。


    蕭仲寒也跟來了,與她一道守在原地,很快便聽見馬車裏斷斷續續傳來隱忍的哭聲。窸窸窣窣的,像有無數細密的針刺在他心上。


    太子將賜物換成了女兒紅,鎮北侯卻懇請陛下替他換迴了鴆酒。


    蕭仲寒擰起了眉頭,與棉凝道:“棉凝姑娘,我與太子妃有幾句話想說。”


    棉凝自是有眼力見的,明白這是要她暫且退遠的意思,卻存了幾分顧忌,多問了慕容善一句:“殿下?”


    慕容善“嗯”了一聲,含著濃重的鼻音道:“你先下去。”


    蕭仲寒守著禮數並未掀簾進去,等人走遠了,在外邊輕聲道:“對不起,我晚了一步……”他也不曉得那一杯是真正的鴆酒。他心知鎮北侯不會出事,可鎮北侯卻讓人說了些古怪的話傳出來,被他攔下時,他才察覺不對,但始終慢了一些。


    鎮北侯當著他的麵將酒液悉數飲下。他情急之下以人頭作保,假借了太子之名,將彌留之際的侯爺扛上了馬車,一路瘋闖,卻仍舊未來得及在他咽氣前趕至東宮。


    慕容善哭著哭著笑了一聲:“不怪你,這是他的選擇。”


    罪孽深重,唯命可贖,這是他的選擇。他看似選擇了死,實則選擇了體麵地活。


    此身不得濯濯,便拋卻此身。


    蕭仲寒苦笑了一下。是了,他早該想到的。侯爺有他的氣節風骨,他在朝堂赫赫錚錚了一輩子,換一個軀殼,躲藏山林,不見天日地苟活絕非其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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