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有信,秋月無邊。


    山中的九裏香,已經謝了。不知母親的墳頭,是否已經覆上秋草,妝點哀思。


    窗外歸心似箭的行人匆匆趕路。


    馬和騾子勞累了一天,和人一樣都戴上疲倦的神色,帶著東西緩緩挪動腳步,偶爾和趕路的主人鬧點騾子脾氣,挨上一兩下不輕不重的鞭子後,又都老實了。


    窗子很簡單,是最普通的木框子,上麵的雕刻是後麵巷子裏的霍老三做的。霍老三做了一輩子木匠,刻花還是這般不上不下的功夫,難怪到現在也沒有娶到老婆。


    窗台上很幹淨,什麽雜物也沒有,不像別家掛著一串串火紅的辣椒或是金黃色的玉米。隻有一盆花放在上麵。


    秋天到了,那花不但沒花,連葉子也開始有點發黃。


    「白大夫,又在看你的九裏香?」簾子一掀,從門外溜進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年,眼睛烏溜溜亂轉,一看就知道是不安定的個性。鼻子挺直,顯出幾分倔強來。一進門,就對著窗前的男子叫喚:「都秋天了,它哪裏還香得起來?嘿嘿,我可給你帶了真正香的東西來。」他把手裏的東西,獻寶似的在男子麵前晃了晃。


    年輕男子長著一張平凡的臉,卻有一雙極不平凡的眼睛,像一塊有磁力的黑寶石,深邃不可知道底細,在稍不注意的時候,會忽然光彩四溢,攝動人心。


    他似乎很喜歡黑色,穿著簡單的黑衣,足上著一雙黑鞋,屋子裏的擺設,也多為黑色。一屋子黑色,倒將窗台上那盆被主人精心照顧,開始有點秋色的九裏香,襯托得喜慶熠熠。


    瞧見青年手裏的東西,男子搖頭,「阿東,又偷人家的狗了?」


    「嘿嘿,秋天到了,當然要進補。你是大夫,一定有點好藥材,借我一點燉在狗肉裏可行?」阿東擠眉道:「等我燉好了,送你一碗。我弄狗肉可是這十八裏鄉有名的。」


    「不用給我了,都送給隔壁花花的娘吧!花花的娘一聞你的狗肉就樂不可支,準有一天會為了狗肉,把花花嫁給你。」沉穩的嗓音裏帶上一絲淡淡的調侃,讓人心裏發癢。


    男子輕輕笑了兩聲,隨即仿佛想起要保持行醫者的嚴肅,又將剛剛泛起的一點笑容隱藏了去。


    阿東撓撓頭,「還是白大夫最清楚我的心事。唉,我真不明白,花花怎麽就不像她娘一樣喜歡吃狗肉呢?」他看著這到了十八裏鄉已經兩年的白大夫。


    認識這個不愛說話的人已經兩年,極少見他開懷大笑,仿佛總有解不開的心事藏在心裏。讀書人就是這樣,老喜歡憂愁,最糟糕的是,偏偏花花最喜歡這些憂愁感慨。


    幸虧,白大夫看起來並沒有對花花有什麽意思。


    「白大夫,問你個事,」把打昏的狗往地上一放,阿東蹭上來:「你上次在院子裏嘀咕的那些好聽的話,可以教我嗎?」


    「好聽的話?」


    「就是你教花花的那些話啊,什麽你看薄襯香綿,似仙雲輕又軟。昔在黃金殿,小步無人見……」他從不讀書,記性卻很好,將躲在牆外偷聽到的詞兒全記了下來:「花花學了迴去,天天在家裏嘮叨要接著學。白大夫,求你教了我,讓我教花花去。」


    白少情失笑:「你想學?」


    「當然。」


    他站起來,雙手負在身後,目光驀然轉到窗台上的花,不知想起什麽,怔了片刻。


    「白大夫?」


    他迴過神來,自嘲地笑了笑,隨後笑容一斂,視線移往窗外,對著街上漸漸稀疏的路人,幽幽唱道:「你看薄襯香綿,似仙雲輕又軟。昔在黃金殿,小步無人見。憐今日酒爐邊,攜展等閑。你看鎖翠勾紅,花葉猶自工;不見雙跌瑩,一隻留孤鳳;空流落,恨何窮,傾國傾城,幻影成何用?莫對殘絲憶舊蹤,須信繁華逐曉風。」音色沉穩,唱腔圓正,一股清清幽幽的寂寞孤單,從歌聲中隱隱透出,仿佛要把人的魂魄都輕輕卷走。


    連阿東這從不聽曲子的人,也目瞪口呆,安靜無聲。


    白少情唱了一點,很快停下。阿東剛想跳起來鼓掌,厚重的粗布簾子忽然又被人風一樣掀起。


    「怎麽不唱了?」花花身上穿著娘剛剛打過補丁的花棉衣進來,看見白少情,露出牙齒笑道:「白大夫,你上次正教到我這呢,快教我下麵的。」


    阿東一見花花,臉上天不怕地不怕的神色立即去了一半,換上年輕人特有的興奮,擺手道:「教不得,教不得。」


    花花一瞪眼:「為什麽?」


    阿東立即閉嘴,嘿嘿傻笑起來:「瞧,我又弄了東西孝敬大娘。」被打昏的狗動彈一下,阿東連忙抓起放在門邊的棒子,瞧準狗頭,力道恰好的敲一下。


    狗悲鳴一聲,又昏了過去。


    「嘖嘖,你這手打暈狗的功夫,隻怕丐幫的人都比不上了。」白少情輕輕道。


    「真的?」阿東眼睛發亮,一談到江湖,他比誰都興奮,說書先生口裏的江湖,有劍,有寶藏,有花不完的銀票,還有各種各樣的美人。當然,美人他不要,他要花花就行了。阿東摩拳擦掌道:「白大夫,等我賺夠銀子,就去少林寺拜師學藝。到時候,我風風光光迴來請你吃狗肉。」他用眼瞟瞟花花。


    「哼,少林寺是收和尚的。」花花嗤鼻:「你去當和尚,瞧你爺爺不打斷你的腿。」


    「我……我……」阿東脖子漲紅起來。


    他挺挺胸膛,剛要反駁,卻被人打斷了。


    「喂!有人嗎?是不是有大夫啊!」聲若洪鍾,好一副大嗓門。


    白少情蹙眉,今天的客人未免太多了。


    簾子又被掀開。


    大嗓子吆喝著進來的人,卻長得十分矮,一雙蘿卜腿,活象隻穿上衣服的胖兔子:「有大夫嗎?喂喂,你是不是大夫?」指著白少情。


    阿東看他模樣滑稽,偏偏又喜歡裝腔作勢,咳嗽兩聲道:「大夫在這裏。」


    「你這小子是大夫?」那人眼睛懷疑地打量。


    「當然。」阿東老氣橫生:「本人祖傳秘方,專治天生矮小,吃了東大夫的草藥,把你平地拔高三寸。」


    花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好啊,你小子拿大爺開心!」那人眼睛圓瞪,朝後一跳,刷一聲從後腰抽出一把短劍來。


    劍光青森,竟然寒氣逼人。


    這人身材矮小,用的劍也短得離譜,藏在後腰,阿東他們都沒有瞧見。此刻隻見劍光一晃,都嚇了一跳。


    花花哎呀一聲,忙後退一步,畏懼地看著他手裏的劍。


    「小子,敢取笑爺爺。立即過來給爺爺磕三個響頭,爺爺隻剁掉你一隻手。」


    阿東盯著他手裏的劍,驚訝萬分,露出一副不可思議的神情,喃喃道:「這土拔鼠一樣的人物也可以闖蕩江湖,我當然也可以到江湖上去。」一邊嘖嘖點頭。


    那人大怒,從額頭紅到脖子,仿佛成了一隻烤熟的兔子,大吼一聲,舉劍就向阿東撲過來。


    白少情知道阿東說話莽撞,心裏也不以為然,想著讓這小子受點教訓也好。


    那人霍霍挽個劍花,朝阿東刺去,卻聽見「鏘」清脆一聲,那把極鋒利的短劍,竟在半空中猛然斷成兩截,掉到地上。


    那人驀然受襲,仿佛同時被人點中穴道般驟然停下。臉上的怒氣頃刻不翼而飛,反而隱隱透出不安來。


    空中無聲無息折斷寶劍,何人功力如何高強?


    白少情臉色驟然凝重起來。


    如此武功,江湖中並不多。難道竟是他?這兩年刻意躲在十八裏鄉,人皮麵具不離身,兩耳不聞窗外事,竟還是被他找到?


    心裏翻起驚天駭浪之間,忽然聽見一把溫柔的聲音。


    「徐福,叫你請醫生,你竟又動手惹事。」聲音從門外傳來,雖然音調不高,但字字清晰,隻是微微一句,已挾隱隱威嚴,叫人不敢輕視。


    語調雖威嚴,卻非那熟悉的聲音。


    白少情心中詫道:此人內力好深厚,竟比得上封龍。


    花花和阿東心裏都道:原來這個大嗓門叫徐福,不知道外麵那人是誰,居然能讓這大嗓門如此聽話。


    「哐當」一聲,徐福手裏剩下的半截劍也掉在地上,低頭簌簌發抖,「是小人該死。」


    外麵的人輕輕哼了一聲,「算了,快幹正事去。」


    「是,是。」徐福如蒙大赦,立即朝阿東急道:「你自稱是醫生,就快跟我走一趟。來來來,等你救命呢。」用手拉住阿東往外走。


    他們交談之時,白少情已悄悄朝窗外一看。院門之外,停著幾輛華麗馬車,拉車的馬都是良種,匹匹神駿非凡,二十多個隨從垂手站在一旁。他們身上衣裳做工都很精細,卻已經染上不少灰塵,顯然已經趕了一天的路,這時停下休息,竟都站得肅穆莊嚴一絲不苟,顯然家規甚嚴。


    中間一輛藍色幔子的馬車最為華貴,前麵低頭拿著鞭子的趕車老人一臉滄桑,可偶爾抬頭,眼中神光迥現。


    白少情奇道:窮鄉僻壤,怎麽會忽然出現這麽一夥人?那老人武功修為都不弱,居然甘願為人趕車,不知馬車裏坐的是何人?我好不容易安定下來,還是不要惹事為妙。


    「喂喂,你等一下,別扯別扯。」阿東一邊大叫一邊掙紮,他沒有習武,怎麽躲得過徐福一抓,一會就被已經被扯到門外。


    白少情轉過頭,走過去攔道:「這位大哥放手。你弄錯了,我才是大夫,阿東剛才和你開個玩笑而已。」


    「他奶奶的,吃飽了撐著和爺爺我開玩笑。」徐福似乎對門外的人心有顧忌,罵罵咧咧放開阿東,抬頭看著白少情:「你是醫生,那你跟我走好了。」


    白少情問:「不知何人生病,又有何病征?」


    徐福嚷道:「呸,誰說我們有人病了?是我們大少奶奶的狗兒病了,現在連叫都叫不出了,你快給我們看看去。」


    「狗?」阿東怪叫一聲,嘿嘿冷笑,朝花花做個鬼臉。


    花花白阿東一眼,怯生生道:「這位徐大爺,白大夫是幫人看病的,看狗兒應該去找村口張老頭,他專幫莊稼人看牛和騾子。你啊,找錯大夫咯!」


    徐福跺腳道:「找過了,那死老頭子說他不會看狗,你爺爺我……」


    「那我更不會看狗。」白少情淡淡道:「你找個不會看的人去看,說不定我開錯方子,將那狗害死了呢。」


    「死不得,死不得。那可是我們大少奶奶的心肝寶貝。」徐福連連跺腳,拽住白少情袖子就往外扯:「反正你能醫也要醫,不能醫也要醫,萬一把它弄死了,你爺爺我就一刀子剁了你。」


    白少情橫天逆日功已經練到第四重,要甩開這大嗓門隻要輕輕屈指一彈即可。但他隱居多時,不想招人注意,微微一笑,隨他出了院子。


    阿東朝花花使個眼色,兩人伶俐地跟在後麵,遠遠躲在柱子後。


    徐福將白少情拉到中間那最華貴的藍色馬車前,規規矩矩道:「司馬公子,這位就是這十八裏鄉唯一的大夫,我請他幫大少奶奶的狗看病,可好?」馬車裏的人物似乎很了不得,徐福的大嗓門,到馬車前立即收斂成小嗓門。


    白少情暗驚:武林中姓司馬的人不多,難道是多情林中的司馬一族?


    「嗯。」馬車裏輕輕傳來一聲。


    徐福立即轉身,將白少情往另外一個馬車拉去。


    在一輛黃色幔子的馬車前停下,徐福道:「主人,這位大夫是來幫大少奶奶看狗的。」嗓子不自覺又放大了。


    這徐福對那「司馬公子」竟比對上自己主人還敬畏三分。


    馬車裏傳來一把低沉的男聲:「好,你帶他出見大少奶奶吧。若能醫治,花多少錢都可以,唉,我隻求她不要再哭,我頭都要昏了。」


    白少情道:這男子聲音低沉中隱隱有貴氣,又象有無限憂愁,不知遇到什麽心煩事,和司馬家的人又是什麽關係。


    徐福應一聲「是」,又拉著白少情往另一匹馬車走去。


    白少情隻能苦笑,沒想到為了一隻狗被人如此揮來揮去。若江湖中人知道這就是鼎鼎大名的蝙蝠,不知有多少人會笑得打跌。


    他們最後在一輛紫色幔子的馬車前停下。


    一股淡淡幽香傳到鼻尖,車中看來坐著女眷。


    徐福嚷道:「大少奶奶,會看狗的醫生來了。」他一邊嚷,一邊將白少情推上前。


    白少情蹙眉,剛想說話,馬車裏忽然響起哭聲。


    「嗚嗚嗚嗚……嗚嗚……」女子的哭聲傷心莫名,哭得又急又快。


    馬車簾子被人驀然掀了起來,探出一個女孩稚氣的臉來。


    「現在找到有什麽用?小花都死了!哼,一點用處也沒有。」女孩罵了一句,摔下簾子,迴頭安慰道:「小姐,你不要哭了,這是小花的命不好……」也跟著嚶嚶泣泣哭了起來。


    徐福被那丫頭罵得垂頭,嘴裏嘀嘀咕咕半天,一臉喪氣,迴頭對白少情道:「喂喂,不用你看狗了,你去吧。」從袖子裏掏出一塊碎銀子,塞到白少情手裏。


    哭聲從馬車裏傳來,越來越響,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的是親人呢。


    白少情好笑又好氣,他幾年隱居鄉村,脾氣早不比當年,也不作聲,微微一笑,轉身迴到院子中。


    「趕路啦!」


    趕車人一聲吆喝,幾輛馬車動起來。噠噠噠噠,馬兒嘶叫幾聲,又撒開蹄子輕快地跑起來。女子的哭聲,漸漸遠去。


    迴到屋裏,阿東正和花花說笑:「你聽見了?那小狗的名字和你一樣。」


    花花臉蛋紅起來,惱道:「我是小狗,你再不要和我說話好了。」狠狠踢了阿東一腳,轉身掀開簾子跑了出去。


    「花花!花花!」阿東揉揉腳,看著晃動的簾子忙叫。


    白少情歎道:「快追出去吧,唉,你怎麽就不懂呢?」


    阿東撓頭道:「我怎麽會懂?她一會踢我,一會踹我,不然就瞪我翻白眼,見到白大夫你倒是恭恭敬敬、伶俐乖巧的。」他也歎了兩聲,口裏還在不解地喃喃,人卻已經猛然跳起,衝出屋子追花花去了。


    白少情看看被他們掀得不斷晃動的簾子,不禁嘴角微揚。


    今天晚飯不用發愁,阿東的狗肉一定會分自己一碗。


    才輕笑著拿起醫書,看了半晌。「白大夫,」花花似乎已經被阿東哄好了,又掀開簾子,站在門邊道:「娘說了,今晚請您過我們那吃飯。上次娘生病時的藥錢還欠著您呢!」


    阿東也把頭探進來,嘻嘻笑道:「對啊,今晚還有我的拿手好菜。狗肉滾三滾,神仙都站不穩。」


    花花瞪他一眼:「還不快去弄?」


    「去咯!」阿東應一聲,蹦蹦跳跳去了。


    花花放下簾子,也忙著去自家地裏摘今晚吃的菜。


    白少情揉揉眼睛,將書放下,走到窗邊看看天色,淡紅的晚霞已經看不見了。


    烏黑的眼睛閃著莫名的光芒,仿佛裏麵的能量被激發出來,化成七彩霓虹在眸中盤旋。


    「又到秋天。」他喃喃說了一句,探手入衣襟,從貼身處把一件極為珍惜的東西取了出來。


    那東西在手中晶瑩翠綠,華光流溢,卻是一支極品玉簫。


    將玉簫湊到唇邊,微微一抿,溫柔的簫聲淌瀉出來,如初醒的美人,慵懶地伸展雙腕,腰肢輕抖,玉指梳頭,如新長成的鳳凰,緩緩展開翅膀,悠然飛升。


    樂聲悠揚,飛渡秋夜,奏到最高處,卻戛然而止。


    空氣中似有微兆,白少情停下吹奏,集中耳力傾聽,不遠處有車輪聲隱隱傳來,難道今天那隊馬車又迴來了?


    馬蹄聲由遠及近,果然在院門前停了下來,駿馬嘶叫夾雜著人聲,白少情剛將玉簫收進懷中,簾子又被掀開。


    「大夫!大夫啊!」徐福一進來就大聲嚷嚷。


    白少情問:「又有狗兒病了?」


    「不是,哪有這麽多狗?」


    「那是人病了?」


    「呸呸!」徐福搖頭:「前麵的小客棧破破爛爛,我們大少奶奶不肯住。你這院子倒還幹淨,借來住一宿,給你算銀子。」


    白少情心中不耐,冷笑道:「我可沒有開客棧。」


    徐福圓眼一瞪,跳起來道:「你不肯?」


    「地方簡陋,招待不起。」


    「你……你……」徐福似乎很少被人拒絕,吹胡子瞪眼似乎要撲上去打白少情一頓,但想起司馬公子的警告,隻好把火氣吞下肚子。竟臉色一變,嘿嘿笑起來:「大夫啊,我們在這裏住一晚,銀子可比一般客人多啊!」


    他搓著手湊近白少情,低聲道:「咱們大少奶奶今天死了小花,已經夠傷心了,你是大夫,醫者父母心,也不忍心這個時候讓大少奶奶住得不舒服吧?」說到最後,從懷裏掏出一錠大銀放在桌上,後退一步,對白少情拱手一躬。


    此人雖然粗魯暴躁,性情卻著實可愛。


    白少情見他滿眼央求,生怕辜負主人囑托,不由微微一笑,眼睛看也不看那白銀,點頭道:「既然如此,就在我這裏住一宿吧。可是這裏空房不多……」


    「不要緊不要緊,」徐福大喜,豎起三根手指;「隻要三間幹淨的空房就好。一間給主人和大少奶奶,一間給司馬公子。」


    「還有一間呢?」


    「你別管,反正有人住就行。」徐福似乎有所忌諱。


    轉身要去答複,徐福忽然又加了一句:「大夫,我們大少奶奶最喜歡花草,你這盆花,可否放到她房裏去?」又從懷裏掏出一錠銀子,嘿嘿笑道:「就擺一天。」


    白少情臉色沉了沉,冷然道:「你若碰我的花,就休想在這裏借宿。」


    徐福不料這鄉野大夫黑起臉來也有這般威嚴,竟有幾分司馬公子的氣度,愕了一愕,嘀咕道:「不借就不借,小氣,若不是司馬公子吩咐不許惹事,爺爺我一把砸了你的破花。」轉身掀了簾子,大聲招唿眾人:「喂喂,都下車把房間打掃幹淨了。」


    隨從們都動彈起來,但對徐福的指手畫腳似乎都不看在眼裏,有條不紊做自己的事。


    「你,你把晚飯弄到廚房去,看看附近有什麽新鮮菜,叫那些種地的賣點給咱們。輕一點,別把我大少奶奶吵到了,她正傷心呢。」徐福撩起衣袖,指揮得起勁。


    馬車上垂簾猛然掀起,一個清脆的聲音喝道:「你小聲點,就聽見你大嗓門嚷嚷。」正是早上那個小丫頭。


    被她一喝,徐福叫聲頓時變小。白少情看在眼裏暗笑,正是一物克一物,這徐福不怕自己主人,倒怕那司馬公子,還怕這個嬌滴滴的小丫頭,隻不知他怕不怕那大少奶奶。


    眼看一群人湧進自己的小院,開始清理打掃,三間空房更仿佛頓時換了主人似的。這群人不象隻住一天,簡直象要住上一兩年,每一處都打掃得幹幹淨淨。


    正熱鬧時,花花過來了。


    「白大夫,晚飯做好了。啊,好熱鬧啊,」她一眼看見那些馬車,詫道:「咦,他們怎麽又迴來了。」


    「迴來借宿的。」


    白少情因為這班人恐怕與武林四大家族有關聯,不大願接近,轉頭:「飯已經好了?」


    「嗯。」


    「那我們去你家吧。」白少情走到門外,掃院子一眼:「這裏夠亂的。」


    竟拋下自己的小院任人忙上忙下,自管去花花家吃飯了。


    花花老娘是個爽朗人,笑起來能讓屋頂發震。今夜有最愛吃的狗肉,花花娘著實誇獎了阿東一番。


    「好小子,手藝不錯。」花花娘美美喝上一口熱湯,咋舌道:「以後有狗肉,要記得叫上大娘。」


    阿東大聲應道:「大娘放心,哪裏能把大娘忘記呢?」


    「就知道偷雞摸狗,沒出息。」花花斜眼。


    「嘿嘿,花花,你嚐一塊。」阿東眉開眼笑,夾一塊狗肉到花花碗裏。


    花花哼一聲,選了一塊好的夾給白少情,笑道:「白大夫,你也吃啊。」


    「白大夫,你千萬別客氣,我們都是自己人。」花花娘也殷勤勸著。


    白少情也不是第一次過來吃飯,點頭道:「大娘不要擔心,我會喂飽自己的。」


    一頓飯下來,盡管沒什麽山珍海味,卻主客盡歡,吃得暢快無比。


    白少情掂量著那班人應該已經折騰完了,便告辭迴家。


    迴到院中,馬車上的人果然已經都到房裏去了。隨從們在院子裏,客廳裏坐著挨著,有的已經閉上眼睛睡了,有幾個還規規矩矩垂手站在院門,似乎是準備晚上主人傳喚。


    三間客房,兩間都點著燈,一間卻漆黑一片。


    白少情自行迴房,原打算梳洗後就睡覺,卻忽然想到:今天問第三間客房給誰,徐福吞吞吐吐,也不知藏了什麽玄機,不如今夜去看看。


    人最難克製的,常常是自己的好奇心。


    他吹熄蠟燭,靜靜坐在房中,等待片刻,便摸索出房門。


    橫天逆日功已練至第四層,他現在可以說在武林中罕見敵手,如果不碰到封龍,怕沒有多少人可以為難他。


    出了房門,翻身上屋頂,悄悄匍匐而行,輕手輕腳揭開屋上瓦蓋,朝下偷窺。


    蝙蝠公子本就以輕功聞名,如今修為大進,動作更加無聲無息,若論潛蹤匿跡,隻怕連封龍也無法輕易發覺。


    到了第一間房上低頭看去,隻見房中坐著一名女子,正低頭輕泣。一名男子站在她身邊勸道:「不要哭了,你已經哭了一個下午,還不夠?再這麽鬧下去,你哥哥就要生氣了。」聽聲音,就知他是徐福口中的那個主人。


    「哥哥生氣怎麽了?你就隻怕我哥哥,一點出息也沒有。」那女子猛然抬頭,嗔道:「封白司馬徐,武林四大世家,你徐和青也是徐家的人,怎麽偏偏怕我們姓司馬的?」


    原來這男子竟是徐家唯一的嫡子。白少情暗中歎氣:徐家嫡子怯弱如此,怪不得近年氣勢驟減。


    徐和青被妻子罵了一句,歎道:「我怕你們司馬,那還不好?」


    「你就不能爭氣點?什麽叫你們司馬,我司馬燕已經嫁到徐家,自然就是徐家的人,難道不該盼望你有出息?」司馬燕抹淚道:「在金陵住得好好的,我都說了不要搬家,你偏偏不敢反駁。如今萬裏迢迢地趕路,把小花給折騰死了,還不許我哭。」


    白少情心中一凜:徐家在金陵是百年大族,那司馬燕的大哥指示徐和青搬家,又是為何?難道司馬家已經暗中掌控徐家?如此說來,武林中形勢又有變化。若封龍知道此事,不知會如何反應。


    他思索片刻,重新將瓦片放迴原處,又到了第二間客房頂上。掀開瓦片,悄悄窺探,屋中燭光搖曳,裏麵的人卻已經上床了。


    「嗚嗯……」輕聲嬌喘從齒縫中擠處,攪得一屋春光旖旎非常。


    躺在床上的是兩個男人,其中一個已經被剝得精光,肌膚有點發黃,但看起來光澤可人,眉毛濃黑,眼睛又大又亮,倒也挺漂亮。


    「叫啊,再叫大點聲。」另一個男人坐在床邊,衣裳整齊,唇上掛著一絲貓抓老鼠的玩弄,戲謔道:「你和青表哥就在隔壁和你表嫂恩愛呢。你大聲一點,說不定他會衝過來救你。」揚著唇,手輕輕摩挲那赤裸男子**,不知用了什麽手法,竟一下就讓那乖巧的器官雄壯起來,立即在頂端滲出透明液體。


    赤裸男子滿臉通紅,拚死忍著男人挑逗,咬牙道:「司馬繁,你要殺就殺,我徐夢迴可殺不可辱。」


    「辱你?」司馬繁冷笑一聲:「你還不配,絕頂佳色才有這個福分。小小一個徐家旁係,也想奪我妹夫?我司馬繁妹妹的夫君,豈是你可以親近的?」


    徐夢迴恨恨道:「哼,旁係?你司馬繁不也是司馬家的旁係,想當司馬家的主子,你還不夠斤兩。少一口一個妹夫,你利用姻親控製我表哥。表哥雖為人忠厚老實,但總有一日會識破你的奸計。」


    司馬繁嘿嘿笑了兩聲,屈指一彈。指風一響,徐夢迴低喚一聲,昏了過去。


    「有你在,徐和青能有什麽作為?若不是為了你,他怎麽會如此聽話?你真當徐家嫡子是個傻瓜?你和青表哥若是功夫再強一點,那可是個難得的對手。」他走到床邊,挑起徐夢迴的臉細看,嘖嘖道:「模樣也不怎樣標致,怎麽徐和青就把你當成寶貝?天天夢迴夢迴,無法斷相思。」他輕笑兩聲,不知從哪裏抽出一個畫卷。


    走到桌邊,在燭光下小心展開來,細細望了一遍,幽幽歎道:「這才是人間絕色,等我統一武林,定要把這蝙蝠公子找著。嘿嘿,若能當著封龍的麵好好疼愛他,那才不枉我司馬繁快意一生。」


    那圖上畫著一人,倚在湖邊垂柳幹上,雙眼微閉,象在靜靜享受湖邊清風,又象在期待親吻。畫者功力精湛,將畫中人刻劃得幾乎破紙欲出,翩翩佳人,如在眼前。


    若不是對畫中人有極深情意,絕畫不出這樣的神韻。


    畫像入目,白少情幾乎冷笑出來。


    江湖上敢招惹蝙蝠公子的,除了一個封龍,如今竟又多了一個。


    隻是,司馬繁怎會知道蝙蝠公子和封龍的關係?


    兩年不出江湖,難道封龍正義教教主的身份已經外泄?若真是如此,那武林少不了一番血雨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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