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一定是“水逆”


    如果李魚隻是如饒耿一般,行事全憑一己喜惡,為人做事毫無底限,這個大賬房會對他生出畏懼,卻不會產生敬意。


    如果李魚以道德君子自居,不理會西市甚至整個大唐帝國的實際情況,完全活在他自以為是的道德國度裏,這位大賬房對他不會畏懼,也不會尊敬,那種不切實際的呆子,在他眼中就是一個笑話,在這世上也隻能當個笑話。


    但是一個有底限、明是非,卻又知進退、務實際的上司,偏又有過智殺饒耿、麥晨、榮旭三人的輝煌曆史,他就不得不心存敬畏了。


    其實不隻是大賬房,就算是那些胥師、賈師、司稽們,雖然隻是一些混出了頭臉的潑皮頭子,卻也不乏智慧,李魚的表現他們都看在眼裏,此時對李魚都開始生出了敬畏。


    李魚沒有用幾個月甚至更長的時間來鞏固自己的權力,也沒有新官上任頭一把火就燒它個轟轟烈烈,拉出幾隻雞來儆猴。他之前在鐵匠鋪子一打一放,在這人口市場一言未發,兩種截然不同的選擇,就已加重了他在這些人心目中的份量。


    這些人跟著他巡視十三街區,這是他對自己地盤的一次最直觀的了解,何嚐不是他這些部下們對他最直觀的一次了解。


    試想,在那大堂上時,李魚隨便一句話,他們都能揣摩出許多深意,此刻親眼觀其行止,這些人豈能沒有揣摩?


    眾肆長、胥師、稅吏們悄悄對視一眼,再向李魚望去,那一隻穿鞋、一隻赤腳的怪異模樣都是那樣的風騷,都是那樣的與眾不同,他的背影似乎也變得偉岸起來。


    李魚對眾人的看法渾然不知,他一邊走一邊沉思著,雖然有些事他沒幹預,有些事有所發現時也沒有點出來,可不代表他沒有考慮對策。一方麵,他是真想給自己的地盤立些規矩,另一方麵,他還有一二百號人需要安置呢。


    喬大梁可是說過了,他的地盤,隻要不出岔子,上頭一概不管,隻要他按時繳足了稅賦,這個稅賦不用問,肯定包括上繳官府的稅賦,和上繳“樓上樓”的“稅賦”。


    也就是說,他要無端增加一二百號人工,就得攤薄手下這些人的收入,這勢必會導致他們的強烈不滿。就算他一直在這個位子上強力壓製著,擋人財路,也絕非長久之計。


    更何況他很快就要離開,那時這些人必然反彈,勾欄院那幫人還是不得安生,得想個兩全齊美的辦法,才能讓勾欄院那班人,真正在西市找到一份活計。李思正思索著,忽然眼角捎到一抹光影。


    李魚急忙抬頭,頓時大吃一驚:“什麽暗器?ufo?”


    半空中,烏溜溜一片圓形的光影,旋轉著,飛翔著,劃著一道弧線,李魚的眼神焦距此時才對迴來,察覺那個圓碟狀的黑影並非遠在天上,而是近在眼前,但是……遲了。


    大賬房、肆長、胥師們交換了一下眼色,正以有些敬畏的眼神看向這位新老大偉岸的背影,就看見一口黑鍋砸到了他的頭上,以他的頭頂為支點,依舊飛快地旋轉著。


    眾人大吃一驚,刹那之間,虎爪,雙橛、量天尺、鴛鴦鉞、判官筆、分水刺、短匕、軟劍、九節鞭、袖箭再度出籠,被他們持在手中,呐喊著衝了上去,可他們隻衝出幾步,動作就戛然而止,一個個目瞪口呆。


    前方是一條橫向的大街,街上此時已然亂作一團。幾個穿著皮護裙的屠夫一手持著切肉的案板,一手握著解骨的尖刀,以案板為盾,為屠刀為武器,呐喊揮刀,衝向前方。


    在他們前麵,幾十個係著油漬麻花小圍裙、頭上還裹著青布頭巾的胖大廚子操著大勺、菜刀、磨刀杵,風風火火,且戰且退。一時間叮叮當當,好不熱鬧。


    李魚氣的發抖,今兒怎麽這麽倒黴,先是差點兒被刀剁了腳趾頭,現在又飛來一口黑鍋,一定是正處於“水逆期!”


    李魚憤憤地把鐵鍋從頭上摘下來,剛要往旁邊一扔,忽見一個白案師傅(做麵食的)啪地揚出一把白麵,趁這功夫,救下一個紅案師傅(做肉食的)。


    那紅案師傅也不含糊,剛剛從地上爬起來,就大吼一聲:“老子跟你們拚啦!”


    說罷,這位紅案師傅就從圍裙夾層裏掏出一瓶胡椒粉,奮力向前揚去。隻是那胡椒粉瓶兒口比較小,這向前一揚,直到手臂劃出一道弧形,閃向李魚方向時,裏邊的胡椒粉才撒出來。


    李魚正要把鐵鍋扔到地上,一見這樣情景,趕緊伸手一抄,把那鐵鍋又撈了迴來,向麵前一擋。一蓬胡椒麵飛得到處都是,李魚立即嗆得咳嗽起來:“這……他娘的……咳咳咳,究竟是怎麽迴事了?”


    那些肆長、胥師們這才如夢初醒,紛紛衝上前去,一場混亂被他們迅速製止,把屠夫和廚子們都召集到一起,這才問明經過。


    原來,此時長安的服務業已經相當發達,在這十三街區的生活服務區,就有那麽一群廚子,專門以上門為客人操辦婚喪宴席為業。他們通常是承包,三五百人的盛大酒席,也是由他們包辦一切食材,自帶學徒小工,上門料理酒席。


    今天就是一群廚子接了一單大買賣,上門給一位大貴人家操辦喜宴的。這群廚子原是某官宦人家的廚師,主人犯了案子,家道敗落,他們就召集了教過的徒弟們,跑到西市來謀生。


    因為他們是新來的,與生活用品區的這些屠戶並不是熟識的老交情,就被人坑了,賣他們的豬羊肉都是注水的,米麥裏摻合的沙土也多。那小學徒看不出好賴,可東西拿迴去給大師傅一瞧,人家自然看得出來。


    這些人剛剛轉行到西市,非常在意自己的名聲,如果拿了這樣的食材去主人家,豈不是這樁買賣做完就再也不用幹了?所以就來尋那屠戶、米戶理論,這些人當然不承認自己貨物摻假,兩下裏都是爆脾氣,結果就變成了全武行。


    而且這些屠夫人數雖少,可戰鬥力卻遠在那些廚子之上,居然從屠宰區一直追到了這裏。


    李魚摸挲著臉頰,眯縫著淚眼,時不時還要咳嗽幾聲,聽他們說明經過,再被一個胖大廚師提了一塊注水豬肉舉在他麵前眼淚汪汪地控訴一番,便放下手來,冷冷問道:“這一塊兒,又是哪位兄弟負責的啊?”


    李魚的手之前摸過黑鍋卻不自覺,摸過了臉再一放下,就見臉上黑乎乎一片。隻是如今情形,卻沒人敢笑他。幾個麵紅耳赤的肆長、賈師訕訕地站出來,向李魚叉手施禮:“老大,這一片兒,是咱們兄弟幾個負責。”


    這幾人羞惱之下,再加上對李魚已存了敬畏之心,也不文謅謅地喊他市長了,幹脆就叫起了老大。


    李魚冷笑一聲,道:“那你們說,這種事,該怎麽處理啊?”


    一位肆長把眉高高地吊起,尖著嗓子喝道:“發賣假貨,以次充好,按律,當杖七十!來人啊,給我打!”


    七八十杖下去,被打的人吃不消,那打人的一樣累啊,剛剛在鐵行施刑的那幾個大漢一副汗津津的麵孔,衝上去也不按人趴下了,直接掄起大棍就打,打得那屠夫既不敢逃跑,也吃不住痛,就在原地轉著圈子逃避。那些施刑的大漢也是發了狠,咬著牙追著打。


    李魚沉著臉,重重地哼了一聲,拂袖向前走去。一眾隨從頭目衝那幾個施刑大漢吩咐了一聲:“打足了杖數再來!”便慌慌張張地跟上了李魚。


    這服務區平時情況如何,因為一夥廚子和一夥屠夫打架的事兒,已經看不出來了。那箍桶的、掌鞋的、修扇子柄的、算卦的、淘井的、賣米麵的全都在街上看熱鬧呢。


    李魚沿著大街,健步如飛,眼看前方就到了生活區,人還未到街口,一股惡臭已經撲麵而來,地麵上豬血羊尿的,把那地麵和得跟豬圈裏的淤泥似的,簡直肮髒到了極點,蚊蠅亂飛。


    李魚一下子站住腳步,隻略一沉吟,陳飛揚就已經巴巴兒地湊上去,諂笑道:“小郎君?可有什麽吩咐?”


    李魚咳嗽一聲,有些忸怩地道:“唔,你剛剛說要借我鞋子穿。我考慮了一下,實在不好拂卻你的好意!我就……勉為其難地穿一陣子好啦。”


    陳飛揚:“……”


    ……


    李魚穿著陳飛揚那雙舊靴子,踩著嘰呱嘰呱的稀泥,走在這屠宰一條街上,掩著口鼻,臭味兒依舊鑽進指縫,中人欲嘔。


    他那一幫手下苦著臉兒跟在後麵,長袍都掖在腰裏,一開始還高抬腿,輕落步,走得小心,到後來反正鞋子已經髒透,也就不在乎那麽多了。


    至於陳飛揚……這位仁兄依舊走在李魚身後,亦步亦趨,昂首挺胸,勝似閑庭信步。李魚的那隻靴子捧在他的懷裏,褲腿兒挽得高高的,地上那爛泥他絲毫都不在乎。


    這位仁兄什麽苦日子都過過,打赤腳的時間比他穿鞋子的時間要長久的多,一個常踩狗屎的人還在乎這兒的環境肮髒麽?


    長安西市,三產服務業確實發達,但環境衛生在這年代卻沒有良處的治理。大量的生活垃圾,包括泔水,雞毛、鴨毛、魚的內髒等等,直接就傾倒在街道上。商鋪翻修,瓦礫碎屑也是直接堆在屋角。流動小販多,垃圾隨手拋,李魚甚至還看到幾片肮髒的紙錢,不知是何人做法事時拋落。


    好不容易趟過這一段,到了下一街口就是花鳥魚市了,可李魚隻往裏走了兩三步,就站住了。這裏違建擴建的各種棚子雨搭太多了,交錯縱橫,地上又是各種的瓦罐土盆,這要進去隻能鑽行,萬一有人暗中行刺,旁邊連個照應的人都沒有。


    李魚才剛剛結果了饒耿和他的兩個死黨,誰知道他們還有沒有忠心的手下,不可不防。李魚慢慢籲了口氣,轉身道:“罷了,這十三街區,我已看過,咱們這就迴去吧。”


    李魚這樣一說,那些大小頭目也不禁鬆了口氣,臉上剛剛綻出一絲輕鬆的笑容,李魚麵前的地麵忽然掀開了,從中攸在鑽出一個人頭。李魚大吃一驚,果然有刺客埋伏!


    如今的李魚已成驚弓之鳥,他大喝一聲:“賊子敢爾!”砰地一腳踢去,正中那人麵門,那人本來滿臉堆笑地鑽出來,吃他這一腳,眼睛頓時翻白,晃了兩晃,咕咚咚地就摔了下去。


    李魚這才發現,掀開了那鋪在地麵的木板,下邊居然是個洞口,裏邊還搭著梯子,瞧那光景,不像是有人埋伏,倒像是經常有人進出的模樣。


    “當家的,當家的,你怎麽啦,當家的?”地洞裏邊傳出一個女人驚惶的聲音。


    李魚餘悸未消,一臉納罕地道:“這……這地洞是怎麽迴事?”


    一個稅吏幹笑著答道:“大哥你有所不知,此間有些買不起房的小商販,就在店鋪處掘一個地洞,做為起居之所。方才那人我認得,叫靜官兒,乃是此間賣花的一個店家。”


    這稅吏還有一句話沒說,有些逃犯其實也常在這種地方租用地下室,稱為“無憂洞”,這種地方藏汙納垢,無所不容。他們這些大小頭目收了人家的錢,常也睜一隻眼閉一眼,隻是這個就不能明說了。


    李魚一聽,知道自己錯踢了良善百姓,心中甚是愧疚,連忙向那洞中道歉:“啊!對不住,實在對不住!”一邊說著,一邊從懷裏胡亂掏出一把錢來,手忙腳亂地丟進了洞去:“些許銀錢,且請拿去……”


    李魚還沒說完,卻沒注意剛剛抓出那一把錢中還有一枚金錠子,往洞裏一扔,正砸在那婦人頭上,那婦人嗷地一聲,破口大罵道:“哪個天殺的拿石頭丟我,頭都破了。”


    李魚正慌著,全然忘了自己如今的身分可沒幾個人敢惹,隻當是要被人“碰瓷”了, “前世後遺症”發作,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嚇得他拔腿就走。李市長巡察西市之旅,就這樣無疾而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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