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林,你把深深和靜靜兩位姑娘先帶去坊中客棧安置!”李魚看了看夕陽下遊魂兒似的繞著火後廢墟呆呆發愣的勾欄院的幸存者們,輕聲吩咐華林。


    華林也知道,這兩位姑娘已經成了勾欄院這些人的眼中釘,恐怕康班主都保不住她們了,如果任由她們留在這裏,難說會發生什麽事情,便臉色沉重地點了點頭。


    華林道:“李大哥,你放心,我會把她們安置好。那你……去哪裏?”


    康班主和劉雲濤都呆呆地坐在廢墟邊,一個守著勾欄院燒成灰燼的“屍體”,一個守著妻女燒成一團焦炭的屍體,仿佛泥雕木塑一般。李魚看了他們一眼,深深地吸了口氣:“明兒一早,我會迴來!現在,我需要一匹馬!”


    李魚的目光定在了一旁人群中的一匹馬身上。


    伎人們從勾欄院中多少還是搶救出一些財務的,幾頂帳篷、一些炊具、糧食,還有兩匹馬。這馬是園中伎人表演馬術所養的。能搶救出來的這些東西,多是當時正處於園子外圍,緊貼著門戶,才幸免於難。


    很快,李魚就從康二叔手中借到了這匹馬,用以表演的馬匹,飼養的還是很用心的,高頭大馬,雄俊異常,不是駑馬。李魚翻身上馬,快馬加鞭,就往北城而去。


    此時,夕陽西下,映得天邊雲彩一片金紅。


    朱雀大街上人已經少了,使得李魚得以快馬馳騁。


    有那長安、萬年兩縣的捕快巡檢看到有人縱馬疾馳,有心想要上來阻止,可還未到近前,那一人一馬已然絕塵而去,夕陽之下,隻能看到遠遠的一具被晚霞鍍上了一層金邊的影像。


    華林好說歹說,又有康班主催促,深深和靜靜才淒淒惶惶地被他就近領到坊中一家客棧安置下來。房門一關,靜靜就抱住了深深,淚水潸然而下:“阿姐,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對我們?我們究竟……做錯了什麽?”


    親人的背棄遠比敵人的傷害更叫人心碎。深深和靜靜是昔年戰亂造成的孤兒,從小生活在勾欄院裏,她們把勾欄院當成自己的家,把勾欄院中的伎人當成自己的親人,一向……視他們如親人,所以今日所遭遇的這一切,是真真正正傷了她的心。


    深深沒有說話,隻是抱住了靜靜,幽幽地道:“我們……命不好!命不好啊……”


    華林掩了門,站在門外,靜靜地聽著房中傳出的啜泣聲,暗暗地歎了口氣,這時才感到饑腸轆轆,忙打起精神,去前店張羅飲食去了。


    李魚一路快馬疾馳,等他趕到北城太子宮前時,夕陽已經落了山,天邊隻剩下落山的夕陽映照出的一片彤紅。


    “站住!”


    太子宮前持戟的儀兵厲聲大喝:“什麽人,膽敢宮前馳馬,下來!”


    李魚一躍下地,氣喘籲籲地道:“有勞,稟報羅霸道羅侍衛和……徐樂徐侍衛,就說李魚來訪,有要事相托。”


    那些士兵當然知道太子身邊如今正得寵的兩大侍衛高手,一聽李魚這口氣,似乎是二人的朋友,兇相頓時收斂了,派了一人迴府找人。


    此時,書房之中,喬裝而來的蘇有道早已摘下了遮麵的“羃籬”,正與李承乾促膝長談。


    蘇有道微笑道:“士為知己者死。臣蒙太子傾心接納,敢不殫精竭慮以效忠太子?”


    李承乾握住蘇有道的手,目中淚光瑩然:“本宮有三師三少六位老師,卻沒有一個真心替本宮打算的。他們想成就的,隻是自己的帝師之名罷了。真正對我李承乾好的,唯有蘇先生一人!”


    李承乾這番話說出來,確是有感而發。


    他那六位“大師父”,除了刻板嚴厲的教育,實在讓這位小太子感受不到一點關懷與溫情。有一日,他小酌了幾杯,喚了兩個宮女為他舞蹈一番,結果被一位太子少師看到,當即大發雷霆,把他訓斥了個狗血淋頭。


    李承乾規規矩矩、點頭哈腰地認錯,本以為被老師罵上一頓也就算了,誰料這位師父第二天就把這件事鄭重其事地稟奏了皇帝。而且還上綱上線地講了一大頓道理,似乎太子如此“耽於淫樂”,來日定要變成亡國之君。


    親眼見到和聽人訴說,那感覺是完全不同的。何況這位老師為了表現自己對太子的盡職盡責,為了說明事情的嚴重性,理所當然的要加重語氣。


    根本不需要添油加醋矯改事實,敘說的角度和語氣隻要失於客觀,就足以在天子心中形成一個很嚴重的印象。於是,李承乾又受到了父親嚴旨斥責。


    類似的事情在太子宮可謂不勝枚舉,李承乾的三師三少論學問當然都是大儒級的,但是論為師之道,可未必算得上一個合格的老師。結果就是,讓太子心中視他們為寇仇,在他們麵前隻有偽飾裝扮的份兒。


    如此下來,在李承乾眼中,也隻有懂得因勢利導、循循善誘的蘇有道,才真正稱得上他的良師益友。


    蘇有道慨然道:“太子過獎了,有道不敢以老師自居,唯鞠躬盡萃,報答太子知遇之恩便了。雖然皇帝寵愛越王,迄今不令他至封國上任,滯留京城有易儲之心。但太子乃國之正統,隻要不犯大錯,皇帝也不能率意輕為的。”


    李承乾點了點頭,心中安定了許多。旁人這麽說,他未必聽得進去,但他信任的人這麽說,他卻會從善如流。


    其實許多少年人都是這樣,父母、老師,鄰居,哪怕所有人都眾口一辭說他發型剃得太難看,他也昂其頭挺其胸置若罔聞,他的小夥伴隨口說一句“不好看呐”,都不用等第二天,他就去換發型了。


    同樣一個意見,誰來說,作用大不相同。


    蘇有道又道:“身為皇帝,口含天憲,萬事一言而決,卻也不是毫無顧忌。選立儲君時,一樣需要考慮是否上合天心,下符民意,要考慮儲君是否令百官擁戴,以免百年之後江山不穩。


    太子,你這廂隻要謹慎小心,莫授人把柄,便讓所有人都尋不到廢立的理由!臣在外邊,再為太子廣結善緣,力爭百官支持,如此,則太子之位穩如泰山,縱然越王李泰如何受寵,也難撼動矣!”


    李承乾點了點頭,忽然自嘲地一笑:“自古爭嫡,都是諸王覬覦東宮,東宮既定,塵埃落定。到了本宮這裏,卻是身為太子,惶惶不可終日,旦夕恐懼身份不保,說來也是可憐!”


    蘇有道聽了也不禁苦笑,這太子智慧學識、性情脾氣其實都不差,他也不明白,為何英明神武如當今聖上,偏就如此地偏愛越王李泰那個小胖子,竟爾做出如此明顯的想要易儲的舉動來,他有考慮過這長子心中的感受麽?


    但是不管如何,他既然扶保了太子,就一定會竭盡所能,扶他上位。皇帝已經為太子選定了太子妃,明年完婚。這太子妃就是蘇有道的一位堂侄女兒,蘇家已經和太子綁在了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而他本人,更是早在侄兒兒被選立為太子妃前,就與太子相識、相知,並進而成為益師益友,做了扶保太子的秘密力量的帶頭人。


    蘇有道正要再說兩句,寬慰一下太子,就聽窗外有侍衛道:“羅統領,徐統領,有個名喚李魚的人,快馬馳至宮外,說有要事相請!”


    蘇有道微微一怔,抬手製止了太子說話。


    就聽窗外羅霸道為難道:“李魚?他怎來了,我二人正隨侍太子,不便離開……”


    蘇有道咳嗽一聲,道:“羅侍衛,徐侍衛,你二人去吧,太子既在府中,不必形影不離!”


    羅霸道和紇幹承基並不曾見過蘇有道的真麵目,甚至不知道他是誰,但卻親眼見到是太子執禮甚恭地把他請進書房的。這時聽他吩咐,二人微微一頓,旋即就聽太子道:“聽先生吩咐,去吧!”


    羅霸道和紇幹承基忙答應一聲,匆匆向府外行去。


    二人趕到府外,見李魚站在門口,一人一馬,俱都有些汗津津的感覺。羅霸道怔道:“你怎麽來了,還如此倉惶?”


    李魚道:“在下有一事相求,還請兩位能夠慨施援手。”


    李魚連一句客套話都沒有,這樣單刀直入,倒正合這兩個莽漢胃口,紇幹承基把眉頭一挑,道:“三番五次受你援手,正愁無法還你人情。有什麽事,你說。不過,咱醜話說在前頭,我二人已經從良了,殺人越貨、為非作歹的事,我們可幫不上你。”


    李魚道:“自然不是這等樣事。是這樣,南城道德坊,有一座勾欄失火,現在幾百號人沒了家園,無處可去,我想請你二人照拂一下,賞他們口飯吃。”


    羅霸道一呆,撓了撓頭道:“這可難了!若我仍在隴右為盜,便拉了他們入夥,也沒甚麽,可我如今隻是東宮一個侍衛,如何照應得了他們?”


    李魚搖頭苦笑,道:“你二人既然走了正道,凡事多想想正道上的法子成不成?不要一動腦筋,就是燒殺搶掠的路數。”


    紇幹承基翻著眼睛想了半天,道:“正道上的法子……有什麽法子?”


    李魚無奈,指點道:“皇上正要修大明宮,工程浩大,所需人手斷然不會少了。那幾百號人,可以拉上工地,男的做工,女的可以浣衣做飯,不就有了生計麽?”


    羅霸道恍然大悟,欣喜道:“原來不搶不殺,也能混口飯吃,這法子好,交給我了!這樣一件小事,我就不信誰不給東宮麵子,再說了,宣揚出去,也是一樁功德。”


    李魚喜道:“這麽說,兩位是答應了?”


    紇幹承基拍著胸脯道:“區區小事,包在我們身上!”


    李魚拱手道:“如此,多謝了!你們兩位重然諾,講信義,李某信得過。那麽,道德坊勾欄院那些人,就拜托給二位了。告辭!”


    李魚說罷,一縱身就躍上了馬背,抬頭一看天色,很快就要宵禁了,當即快馬加鞭,就往老娘和吉祥寄住的楊思齊的家狂奔而去。


    羅霸道和紇幹承基呆呆地站在太子宮門口,望著李魚絕塵而去的背影。羅霸道納罕地道:“看他來去匆匆,怎麽這麽忙?”


    紇幹承基悠然道:“跑得再快,也快不過時間。走得再慢,歲月也不會催促。著什麽急呢,要慢下來,才夠從容,夠瀟灑。”


    羅霸道驚歎地道:“你什麽時候開始讀書了,聽起來很高深的樣子。”


    紇幹承基得意洋洋地道:“給太子趕車的老齊頭說的,有道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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