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章 九月九,一起出走


    長安縣令何善光木然站在大牢中央,身後站著幾個牢頭兒和兩隊獄卒。


    何縣令高聲道:“方才的聖諭,你們都聽清楚了吧?陛下仁慈,延爾等一年壽命,各自歸家,親人團聚,有什麽未了之遺願,亦可趁機完成。隻是明年今日,爾等須得遵循律法,迴到這長安縣獄受死!明白了嗎?”


    所有的死囚全都緊緊抓著柵欄,仿佛剛才李魚抓李世民足踝時一樣拚命地向外擠著臉龐,把臉都擠得變了形,一雙雙眼睛裏放出熾熱的光芒。


    “何明府,你說什麽?剛剛……剛剛那位赤黃衫子的貴人,就是當今皇帝?”


    “是的!”


    “皇帝下旨,把我們統統放了?要我們明年九月九,再自迴京師受刑?”


    “是的!”


    “我……我們離開監獄的話,沒有人監視督領麽?”


    “沒有!”


    “我們需要戴著死栲死枷離開嗎?”


    “不用!”


    “那……那麽,如果我們來年九月九不迴來的話,會連累親鄰連坐嗎?”


    何縣令的臉頰猛烈地抽搐了幾下:“這就思量一去不迴了麽?陛下他真是……哎!”


    何縣令咬著牙根,搖了搖頭:“也不會!”


    “萬歲!萬歲!吾皇仁恕、吾皇萬歲呀!”


    初時,是一個人嘶啞著嗓子吼起來,緊接著,整個大牢各監房的人不約而同地呐喊起來。


    許多人跪在地上,放聲大哭。就連一向對上法場表現得滿不在乎的竊賊金萬兩都是嘴唇顫抖,熱淚盈眶。不怕死不等於想去死,當他們都以為死亡將來臨的時候,無論是善是惡,恐怕思想最多的就是對於一生的反思、對於生存和親人的留戀,還有這樣那樣無盡的遺憾。


    如今,他們居然可以緩刑一年,可以離開大牢與親人團聚,可以把他們來不及去彌補的憾事一一完成,就算再如何漠視生的人,都已止不住他們的眼淚。


    “萬歲!萬歲!萬萬歲!”


    “吾皇仁慈啊!”


    “皇帝隆恩,草民沒齒難忘啊!”


    一間間監房內,無數的人叩頭如搗蒜,號啕聲此起彼伏。


    何善光深深地吸了口氣,咬著牙根兒吩咐:“開牢門!”


    兩隊獄卒大步走上去,一間間牢房的門紛紛打開,犯人們驚怔地看著洞開的牢門,有人試探著小心翼翼地向外邁出去,獄卒們站在那裏,眼觀鼻、鼻觀心、仿佛沒有看見。


    犯人們的驚疑不定變成了驚喜激動,他們撒開腳丫子向牢外狂奔而去,越來越多的犯人衝出牢房,匯聚到衝向牢外的隊伍,從縣太爺何善光的身旁洪水般湧過,何大老爺站在那兒,肩膀不時被忘形的犯人刮碰得,身子搖搖晃晃,臉上卻是木無表情。


    “天子糊塗啊!今日走脫這些人,明年九月九,還會迴來幾人呢?”


    二號監的犯人也都歡唿雀躍著,仿佛瘋了似的往外跑,隻有李魚呆呆地站在那兒,有些不知所措。


    “放了?皇帝居然把我們放了?剛剛聽我說故事的那個人……就是大唐天子李世民!我居然看到了曆史書上的唐太宗啊!厲害了我的哥!”


    李魚正胡思亂想著,已經跑出牢門的屠夫老範突然又衝迴來,一把握住了李魚的手,用力搖了搖。


    李魚愕然道:“你幹嘛?”


    屠夫老範笑容可掬:“你這隻手,抓過龍足啊!我沾點喜氣!沾點喜氣!”


    屠夫老範說完,傻笑著跑了出去。


    一聽老範這話,劉老大、大弘和尚、康班主、馬瘸子等人紛紛衝過來和李魚握手,然後狂笑著離去。


    李魚站在牢房門口,跟接見來賓似的跟同監所有人握完手,等所有人都跑光了,才迷迷瞪瞪地向外走去,仿佛做夢一般。


    ***   ***   ***   ***   ***   ***   ***   ***


    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


    遙認微微入朝火,一條星宿五門西。


    大唐,長安。


    東西長十千米,南北長九千米,十倍於明朝時候的西安。城牆高六米,全是幹打壘的黃土夯成,不用城磚。每一麵城牆三座城門,尤以城南的明德門最為宏偉壯觀。


    李魚站在長五千米,寬一百五十五米,比後世北京的長安街還要寬上一倍的朱雀大街上,茫然地看著頭戴白帽,麵黑而髯的大食人牽著駱駝,大紅石榴裙、同色繡花抹腰、臉上蒙著乳白色薄紗,扭著圓潤柔軟小蠻腰的波絲胡姬熙攘來去。


    要不是還有許多長安百姓、妓女伶人、文人雅士、出家僧道長著和他一樣的麵孔,和他操著一樣的語言,李魚還以為一腳踏進了異域他國。


    從大理寺獄、京兆府獄、長安縣獄、萬年縣獄放出來的死囚,一出牢門第一件事就是奔向自己的家,家在外地的也都馬上尋找適用的水陸工具,都想立刻迴家,去見他們的親人,而李魚竟無處可去。


    百千家似圍棋局,而他,是不該出現在這副棋盤上的那枚棋子。


    李魚隱約記起曾經看到一則新聞,說是有人從小坐牢,坐了一輩子牢,結果終於得以釋放時,他竟然想要迴去,因為他已完全不適應外麵的世界,不知道在外麵該如何生活。


    現在,李魚就是這樣的感覺,天大地大,但他竟不知該何去何從。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淚下……


    這時,朱雀大街上,正有一輛黃牛車緩緩而來,車上端坐兩個道服秀士,一個年近三旬,麵如冠玉,劍眉星目。一個弱冠之年,唇紅齒白,眉眼俊朗。兩人時而低頭談笑幾句,時而左顧右盼。


    那唇紅齒白的弱冠少年忽然一眼看到了李魚,目光本已從他臉上掠過,忽又收迴,重新投注在他臉上,仔細一端詳,頓時來了興致,他急急一拉那中年秀士,興衝衝喚道:“天罡兄,你看那人,快看那人!”


    中年秀士轉過頭來,懶洋洋地瞟了一眼李魚,不以為然地道:“我說淳風啊,你如今口味如此之重麽?又不是百媚千嬌的妙齡女子,我看他作甚?”


    唇紅齒白的弱冠少年鼓掌大笑:“哈哈!師兄,你這一番可眼拙了吧,你再仔細瞧瞧那人,麵相可有異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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