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霞是認識天翼的,從一歲到十歲的照片差不多都有。


    一歲前的照片,是她抱著孩子在縣城的照相館照的,一歲以後的照片,是李燕每年給她郵寄過來的。


    她時刻牽掛著孩子的安危,紅霞跟小寧也一年往梨花村跑好幾趟。


    來到l市的這幾年,李燕跟小寧幾乎年年給她郵寄兒子的照片,紅霞也每天拿相片出來瞅,看著出神。


    今天,天翼一下子出現在麵前,立刻喚起了她原始的母性,再也控製不住,一下將兒子抱緊了。


    日日夜夜思念,她多想孩子再吃她一口奶,親口喚她一聲娘啊,可惜當初離開的時候,天翼還不會說話,如今奶水也沒有了。


    第一眼,天翼就認出了母親,俗話說父子天性母子連心,血緣的親情,母性的溫柔,一下子讓他確定,眼前的人就是親生母親。


    孩子哭了,紅霞也哭了。


    “娃啊,還記得娘不?你吃過娘的奶,躺過娘的懷,十年了,娘可見到你了……。”


    天翼說:“娘,俺剛知道,剛知道還有個親娘,娘啊,你咋到這兒來了?為啥不跟爹在一塊啊。”


    紅霞沒法說,因為故事太長,再說十歲的孩子也聽不懂。


    她隻能把天翼越抱越緊,越抱越緊,親他的臉蛋,抱他的肩膀,弄天翼一臉都是口水。


    母子兩個哭了個稀裏嘩啦,抱完了親,親完了再抱。


    紅霞發現兒子果然長大了,看起來有十三四歲。


    小家夥特別渾實,胳膊腿都很粗,臉蛋也肉唿唿的。這就證明香菱沒虧待他,翠花也沒虧待他,他的夥食好,生活也好,隻是一路奔波,憔悴了很多。


    這是她跟我當初愛情的結晶,兩個人戀愛過的見證,更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她全部的希望。


    如果沒有兒子,紅霞說不定就沒活下去的勇氣了。


    天翼瞅著娘,一路上過來,睡夢裏曾經無數次想象過母親的樣子,在他的心理,母親是年輕的,美麗的,溫柔的,更是慈祥的。


    今天一瞅果然如此,跟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樣。


    孩子見到娘,有理沒理哭一場。他抬手幫著紅霞擦去了眼淚,說:“娘,不哭,不哭,咱迴家,迴家……。”


    紅霞說:“娃啊,娘迴不去了,那個家娘也進不去了。”


    天翼說:“俺不,娘,咱跟爹一起過,一起過好不好?迴家,一家人再也不分開。”


    紅霞苦苦搖著頭,牽了孩子的手:“娘有家,迴咱倆的家,以後,你跟娘一塊過。”


    天翼說:“別!咱跟爹過吧,俺想仙台山,想爺爺,想奶奶,更想爹。”


    “好,先住下,以後再說行不行?讓娘好好看看你。”


    紅霞不知道哭了多久,也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淚,一直舍不得撒開兒子。


    天翼跟紅霞抱頭痛哭,將長毛跟光頭哭傻了。


    為啥天翼會抱著紅姐喊娘?他倆啥關係?哭恁痛?


    母子?……扯淡!紅姐怎麽可能是天意的娘,那香菱嫂又是誰?


    光頭跟長毛悶地不行,你看著我,我瞅著你,四隻眼瞪得跟牛蛋差不多。


    紅霞知道瞞不住了,啥也瞞不住了,隨著兒子千裏尋母,她的身世將完全被揭開。


    揭開就揭開吧,沒啥見不得人的,再說初九已經跟翠花成親了,根據初九的脾氣,絕對不會跟翠花離婚,再娶俺。


    長毛問:“紅姐,咋迴事兒?初九哥的兒子,幹嘛叫你娘啊?”


    紅霞說“沒錯,我就是天翼的生身之母,就是當初掉進山崖裏的紅霞,是初九的第一個媳婦兒。”


    光頭說:“臥槽!原來你是……嫂子?”


    紅霞點點頭:“嗯。”接下來,她一五一十把當初發生的一切全部跟長毛和光頭說了。


    光頭跟長毛傻了眼,做夢也想不到紅姐跟初九哥之間有這麽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


    最後倆人一合計,說:“咋辦?”


    長毛說:“打電話,告訴初九哥,紅霞姐還活著,天翼也找到了娘。”


    兩個人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我已經知道了。不單單知道天翼來了l市,也知道紅霞沒有死的消息。


    最初,是娘告訴我的。


    天翼整整失蹤了二十多天,我也安排人找了二十多天,最後找煩了,也就不找了。


    反正不是親生的,丟就丟了唄,天知道哪兒來的小王八蛋,說不定找他親爹老子去了。


    我知道天翼的親娘是小紅,可不知道小紅就是紅霞。


    那天晚上,爹跟茂源叔一起進了我和翠花的屋子,還有我娘也係著圍裙衝了進來。


    茂源叔當頭就問:“天翼呢?我外孫子呢,找到了沒?”


    我正在看圖紙,搖搖頭漫不經心說:“沒。”


    茂源叔怒道:“為啥不找?”


    我說:“找不到,可能找他親爹老子去了,不是親生的跟我就不是一條心,這家夥喂不熟,吃了我多少好東西啊。”


    一句話不要緊,茂源叔的怒火竄天而起,抬手就是一巴掌,下麵咣當就是一腳。


    “你混蛋!王八羔子!你知道不知道,天翼就是你親生的兒子,紅霞還沒死!他是紅霞生的!”


    我一聽,首先楞了一下,說:“茂源叔,別開玩笑了,紅霞是我親眼看著掉進仙人溝的,還能有假?你幹嘛騙我?”


    “咣!”娘抬手也甩我一盆子,菜盆子準確無誤扣在了我的腦門上。


    我嚇一跳,問:“娘,你幹嘛打我?”


    老太太氣得嘴唇發青:“打你?惹急了老娘不踹死你!你茂源叔根本沒騙你,天翼就是你親生的。


    你跟紅霞成親不到一個月就懷上了他,紅霞掉進山穀裏失憶了,在李燕家生下了天翼。


    再後來,你跟香菱成親,紅霞恢複記憶,才把天翼送迴來的,她抱迴來的,就是你的親生骨肉啊。


    你瞅瞅,他那兒不像你,你小時候啥德行,現在的天翼就啥德行。他就是我們楊家的種,我的親孫子啊。不把我孫子找迴來,我不活了!


    俺地天兒啊……俺的地兒啊……天塌了哈,地陷了哈……孫子沒了,這日子可咋過啊哈……嗚嗚嗚嗚。”


    娘往地上一坐,抹著腿哭開了,一把鼻涕一把淚。


    翠花手裏的碗筷掉在了地上,我手裏的圖紙也落在了桌子上,腦袋嗡地一聲,眼前一片空白,不知道是驚是喜。


    驚的是,小紅竟然是紅霞,紅霞不但沒死,而且活得很好。


    喜的是,一家人終於可以團聚了,失蹤了十年的前妻終於有了消息,擠壓在心頭多年的陰雲也煙消雲散了,如釋重負。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下子揪上了茂源叔的袖子:“叔,你說的是真的?紅霞真的沒死?那個小紅就是紅霞?”


    茂源叔也老淚縱橫:“千真萬確,初九,為了你,紅霞……受苦了……。”


    我蹬蹬蹬後退兩步,撲通坐在了炕沿上,熱血狂湧,整個心亂成了一團麻。


    那個小紅我見過,現在的她已經不是過去的紅霞了,她整容了,跟從前的容貌一點也不一樣。


    在我的心裏,她早死了,早就變成了仙台山的一座孤墳。


    直到現在,紅霞的墳還在仙台山的山坡上,當初沒找到她的屍體,隻是立下了一個衣冠塚。我每年到那個衣冠塚上去祭拜她,從不間斷,還跟她說過很多話。


    現在,忽然知道她還活著,真不知道該怎麽辦?


    把她找迴來?繼續過日子?一家三口倒是其樂融融,吉祥三寶,合家完美。


    可翠花咋辦?她同樣是我媳婦兒,一個家兩個媳婦兒,這……怎麽相處?


    可不把她找迴來,讓她一個人在外麵飄著,吃那麽多苦,於心何忍?


    我該咋辦?咋辦?


    半個月前,哥哥跟嫂子李燕迴家,把事情訴說一遍,我就知道天翼一定到l市去了。


    從前孩子小,村子裏的流言蜚語很多,香菱不是他親娘的消息早傳他耳朵裏去了。


    可他不信,以為人家騙他,現在孩子大了,知道不是香菱親生的,不去找紅霞,還會找誰?


    我沒有擔心天翼的安危,反而為紅霞的事兒苦苦糾結。


    這一晚根本睡不著,輾轉反側,翠花也在旁邊偷偷抹淚。


    翻騰了好久,翠花終於說:“初九,你去l市吧,把紅霞接迴來,跟她過日子吧……你倆有孩子,才是完美的一家,俺本來就是個外人,現在決定退出,咱倆……離婚吧。”


    我翻身把翠花抱在了懷裏,幫著她擦去了眼淚,說:“你別犯傻。我楊初九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紅霞我會接迴來,至於怎麽相處,我再想想。”


    翠花說:“別想了,俺真的決定退出,紅霞為你受了那麽多苦,是時候迴家了,以後,俺就做你……妹子……。”


    這一晚翠花哭了好久,我也安慰了她好久。


    翠花哭,絕對不是因為自己委屈,而是心疼天翼,心疼紅霞。


    從前,她隻是猜測,猜測紅霞沒死,猜測天翼是我親生的,現在猜測變成了殘酷的事實,女人的位置特別尷尬。


    第二天早上起來,翠花跟我的關係一下拉出去老遠,女人默默幫著我收拾了行李,臉色平靜地好像一池秋水。


    我跟小王坐上車離開家,直奔l市,一路上,腦子裏仍舊在翻攪,整個心也在翻攪。


    汽車整整開出去一千多裏,越是靠近l市,我越是恐懼,想立刻見到紅霞,又害怕見到她。


    再次見麵該說啥?是抱在一起痛哭,還是親她吻她?


    哭是免不了的,親吻估計很難辦到。


    時間就像一把鋼刀,隔斷了我跟她的一切,兩個人也好像身處不同的世界,感情早被無奈的時間摧殘了,衝淡了,忘卻了。


    她十年的悲苦讓我心疼,可再也喚不起當初的那種渴望。


    汽車終於開到了l市的罐頭廠門口,紅霞就在工廠的門口等著我。


    女人的眼睛仍舊淚汪汪的,充滿了憧憬跟期盼,也充滿了熱情跟火辣,但更多的是無奈。


    兒子天翼就在她的身邊,拉著娘的手,母子二人的身影在晨曦中特別清晰。


    女人在等待丈夫,兒子在等待父親,就像一個男人出差未歸,女人跟孩子在村頭焦灼渴盼一模一樣。


    我走下汽車,唿喚一聲:“紅霞……。”根本忍不住,悲痛,渴盼,思念,糾結,懊悔,一股腦化作淚水,盡情潑灑,一下子將他們母子抱懷裏,跪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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