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間,若問哪一家酒樓最氣象恢宏,誰都會告訴你——洛陽談笑樓。


    談笑樓,談笑風生之處,吟唱風流之所。江湖好漢,文人騷客,都心向往之。不說連禦廚都不瞧在眼裏的林大師父的手藝,光是談笑樓中那幾樣隨意擺放、價值連城的珍寶,就已讓客人光是在那裏一坐,就覺得心滿意足。


    清朗天色下,白少情從談笑樓前低頭徐徐而過。


    樸素的黑衣,仿佛是他永遠不會背叛的夥伴。他低頭,隻因為女子般的俊美容貌,總讓猛然瞅見他的路人紛紛側目。可暗藏在眼眸中的驕傲,卻被隱藏得極好。


    「看我遇到誰了? 」張狂的聲音忽起,一把持扇的手從側而來,輕佻地挑起白少情的下巴。英俊的輪廓,星辰般璀璨的眼睛,隨即落入眾人眼中。


    來人衣飾華麗,樣貌也很清秀,身後站著幾個彪形大漢,顯示他與眾不同的身分。


    看見白少情的臉,眼中連連閃過異彩,嘿嘿笑道:「居然會在這見到三公子!姑父五十大壽時我病了,不曾親自拜壽,姑母可好?」


    一聽見他的聲音,白少情就滿心不耐煩。


    這宋雪藍是宋香漓最疼愛的本家侄兒,為人比白少信更令人厭惡。怎麽偏偏在這碰上了?


    「少情弟弟到了洛陽,為何不來和我打聲招唿?」宋雪藍欺身向前,抓住白少情的手腕,「瞧你穿得一身破爛,被人家知道,邊以為姑母對你不好呢!」


    白少情淡淡道:「少情四處遊學,在洛陽隻留一天。」可惜,此刻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若是在無人處碰上,這手已經被我剁成肉泥。


    「隻留一天?那好,正好陪我一天。先到談笑樓吃飯。」宋雪藍將白少情扯向談笑樓,絲毫沒有將白少情的不情願看在眼裏。下看你這副模樣,恐怕盤纏不夠。莫怕,等吃過飯,哥哥送你一點。」那副嘴臉,像是將白少情看成一個送上門來供人取樂的玩偶。


    要甩開宋雪藍的糾纏,其實不難。一招「福如東海」,便能把他推倒在地,摔個狗吃屎;或者一招「黔龍舞動」,也能將他踢飛,掛在談笑樓的金字招牌上;再不然,新學的「燕子雙飛」,也可以一劍刺他一個透明窟窿。


    他是蝙蝠,要殺區區一個紈絝子弟又有何難?


    可惜,他此刻是白少情,那個不會武功的白少情。


    「我現在就要離開洛陽,老師他……」被按坐在雅致的廂房座中,白少情淡淡開口。


    入了廂房,宋雪藍更加放肆。


    「樂子還沒有開始,你要走到哪去?」坐在僵硬的白少情身旁,輕薄的舉動漸漸不再掩飾。「我知道你被白家虧待。唉,誰教你不會找靠山?若有我在姑母麵前照看你,你會逼般倒楣?」扇柄挑起白少情的下巴,宋雪藍嘖歎道:「越長越俊了。你這些年到處遊學,我幾次到白家家山莊都撲了個空。嗬嗬!今天你倒自個兒撞到我手心裏。」


    白少情悄悄握拳,視線移到房中環手而立的幾個大漢身上,又將拳頭緩緩鬆開。


    鬧市之中,談笑樓之上,手無縛雞之力的白三公子怎可殺人?


    宋雪藍卻不知道自己性命正如風中細絲一般,笑吟吟撫上白少情挺直的背。猥褻的舉動,給白少情帶來的隻有不耐煩和憤怒,他的表情和眼神,卻明白表現出害怕和羞澀。


    「不要這樣……」


    微弱的抵抗似乎引起宋雪藍更大的快意,猛然覆上薄而淡紅的唇吮吸。「好甜。窯子裏的甜姐兒,也沒有你這般甜。好弟弟,你聽話,有我幫你,白家一定好好待你。」


    這樣的話,聽多了就沒有意思。白少情在心裏打了個哈欠,身子卻刻意讓宋雪藍察覺地顫了顫。


    「怎樣?想清楚了吧?」手探入衣領中,擰住一個小巧突起。宋雪藍洋洋得意道:「你得罪我,難保姑媽會找點罪給你那瞎眼老娘受受。」


    該死,白少情大怒。


    怒火燒在心上,白少情卻忽然笑了,笑得風姿卓然,笑得攝人魂魄。他輕輕開口:「宋大哥為人豪爽,有你護著,還有誰敢欺負少情?隻是……」他將目光往旁邊一移,「宋大哥不會打算要當眾表演吧?」


    「沒辦法。」宋雪藍無奈地掃眾家丁一眼,「最近江湖不太平,連華山大弟子都死得莫名其妙,偏偏又都和白家有點牽扯。父親嚴令他們不許離我半步,連撒尿都有人看著。」他摸白少情嫩白的臉蛋一下,嘿嘿笑道:「這兩天都被他們看習慣了,前兩天和賽春樓的十二金釵大戰一夜,才讓他們看得的發呆呢!」


    如果出手,必要將廂房中七人同時擊斃,親見自己與宋雪藍走道談笑樓的人不少,如何善後?白少情冥思中,腰帶已經被解下。


    前襟大開,胸膛袒露出一半,白皙得叫人睜不開眼睛,連護衛的家丁也看呆了。


    「好嫩的身子。」猴急的一陣粗魯親吻。


    白少情苦笑。不是被人欺辱就是身分敗露,真是很好的情選擇題。


    結實而略有點纖細的大腿,被毫不文雅地分開,下擺也撩到腰間。焦急間,隔壁廂房忽然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顯然訂下隔壁廂房的客人也已到了。能包下這談笑樓的廂房,必是貴人。


    白少情集中耳力,心頭一沉,腳步聲沉穩從容,應是武林高手。若如此,此刻動手更加不宜。


    難道真要忍?


    **忽然被輕佻地抓住,白少情低低**一聲,轉頭看著宋雪藍。


    那些所謂正道中人,對淫亂之事最為痛恨,不會對這種事情置之不理。隔壁的客人一旦發現了這邊的情形,應該會出麵阻止。


    想到這裏,白少情**得更大聲起來。


    「饒了我吧!」他的眼中已經含著水光,如待宰的羔羊。


    見到他這樣的模樣,誰會答應饒他?果然,宋雪藍淫笑:「等一下再求饒。」


    「宋大哥,求你不要這樣。」白少情忽然大喊起來,「我雖然不是白夫人親生,也算白家骨血。你這樣辱我,我……我寧願死。」他邊叫邊豎起耳朵,察覺隔壁廂房果然寂靜一片,顯然在注意這邊動靜。


    「嘿嘿,忽然倔起來了?好,我就喜歡倔強的馬兒。」


    宋雪藍興奮起來,扯開白少情身上所剩不多的衣物,將他重重壓在身下,抓住一隻晶瑩如雪的腳踝。


    白少情任宋雪藍掰開自己雙臀,估算「救命恩人」衝進來的時機。到時,少不了一番痛哭流涕,再讓白三公子無力保護自己的江湖傳言更加四散。


    「真是糊皮嫩肉,比我家裏新納的小妾還光滑。」宋雪藍笑道。


    「不……不要……」白少情皺眉,淡淡看了醜惡的嘴臉一眼。


    用天山玉女派的萬針穿心,哀號三日而死,那是最適合宋雪藍的方法。但至少也要過一兩個月再下手,才可以不引人懷疑。


    宋雪藍伸手,摸到雪白的大腿。


    好啊,宋雪藍是隻畜生,隔壁的也是一丘之貉,見死不救。等我了結了姓宋的,再來收拾你們。


    事到如今,暴露身份也沒法子了。


    白少情咬牙,手悄悄摸到後腰。


    「住手。」一道不算陌生的聲音,忽然輕輕傳了過來。


    輕,也很溫和,可以聽出說話者是位極有教養的貴家公子。


    雖然輕而溫和,卻有一種撼動人心的威嚴,不知不覺摻在其中。聽在色心大發的宋雪藍耳中,如同被人在耳旁輕而有力地戳了一下,隨即茫然抬頭。


    白少情不屑。聽夠了樂子才施施然出麵,可真是什麽便宜都讓他占了。


    門廉,掀開。


    一人已經站在門外。其實站在門外的,不止一人。隻是此人隻要站在那裏,其他人的光彩和存在,就會被無聲無息掩住,消失。


    仿佛天底下,隻站著他一人般。


    門簾掀開時,廂房中所有人的視線,自然也隻往這人身上掃去。


    青衫,藍巾,碧綠劍。


    封龍的目光並不淩厲,隻是被他這並不淩厲的目光淡淡一掃,六個家丁立即畏縮地退後,宋雪藍從白少情身上像被刺了一刀似的跳了起來。


    「封……封大公子?」


    「光天化日下,宋家人居然會做出這等令人齒寒的事?」封龍轉頭,看向白少情,「封**為武林中人,這談笑樓又正好是封家的產業。此事我不能不管。」他冷然吩咐:「來人,將宋雪藍看管起來,等候宋前輩發落。」


    身後眾人一聲應喏,蜂擁而上,利落地將宋雪藍等人綁了起來。


    「封龍,你敢綁我?我宋家也不足好惹的。」


    宋雪藍色厲內荏高喊起來,立即被綁他的人隨手賞了幾個狠狠的巴掌。


    「閉嘴!不要臉的來西。幹了醜事,居然還敢在我們公子麵前亂吼!」一頓劈頭耳光將宋雪藍打得臉如豬頭,不敢開腔。


    「都出去吧,」


    「是。」眨眼人走得幹幹淨淨。


    白少情看夠了熱鬧,才從凳旁緩緩站起來。他動得極慢,仿佛身心都累透了;動得極緩,卻讓一種說不出的倦怠風情淡淡逸出;動得極弱,落魄無依的文弱氣質,撩人心扉。


    邊站起來,一手將半掩的潔白胸膛掩上。


    沉默之中,帶著無盡冷傲。


    「白三公子,你可好?」


    「我很好,多謝封大公子。」這幾個字,說得恰到好處,清清冷冷,悲愴而不悲涼,這幾個字,任誰聽了,都察覺不出一絲惱意。


    封龍卻同:「你生氣了?」


    「怎會?」白少情裝作驚訝地看他一眼,別過臉,仍道:「我很好,多謝封大公子。」


    封龍默然不語,朝前走了兩步。他眼神深邃,讓人瞧不透裏麵的玄機。白少情後退兩步,心道:難道他竟然也是和宋雪藍一般的禽獸?哼!江湖中人個個無恥,封家公子又比宋家的好到哪去?


    不料封龍走到身前,居然脫下外衣,輕輕罩在白少情身上,動作溫柔之極。白少情不避不躲,將外衣裹在身上。


    更意外的是,封龍居然蹲身,朝白少情深深一拜。


    「封大公子,你這是什麽意思?」白少情自詡算無差錯,道次也出了意料之外。


    「少情不敢當。」


    「封龍對不起白三公子。其實剛才封龍和眾人一直在隔壁廂房,早聽見這裏的動靜,可封龍卻製止眾人相救,以致讓三公子受辱於宋雪藍。」


    白少情心道:我早知道。口裏卻訝道:「你……你既然知道,為何……」


    封龍封上白少情清澈的眼睛,羞愧道:「隻因我……原來……」他深深望了白少情一眼,歉道:「原來你真的不識武功。」


    白少情恍然大悟。封龍居然早封他懷有疑心!剛剛若真出手,便等於承認自己就是為惡江湖的蝙蝠。


    封龍犯下大錯,連歎三聲,對白少情誠懇道:「白兄弟,封龍疑錯了你,害苦了你。封龍願意以命相抵。」雙手一翻,竟將碧祿劍送上。


    白少情眼中精光一閃,幸虧封龍正低頭認錯,並未發覺。心中斟酌再三,白少情輕道:「是少情無用,與封大公子有何關係?江湖上誰不知道白家三公子有名無實,誰都可以羞辱一番。不過像封大公子這樣,懷疑少情會武功的,倒是極為少見。」


    「白見弟這樣說,封龍更加羞愧。封龍願做任何事,以償罪孽。」


    很想對封龍說:真想補償,就將名動天下的碧綠劍和碧綠心法給我。白少情冷哼兩聲:「我怎敢要封大公子補償?隻求以後不要被人欺負就好了。若我有可以倚靠之處,誰敢如此欺我?」語氣中帶了絲酸楚。


    「封龍絕不會讓任何人欺負白三公子。」


    「那我們不如結拜。」


    「結拜?」


    「怎麽,你不肯?」


    封龍愣了一愣,點頭道:「好,我們結拜。以後你行走天下,誰敢欺你,我一定用碧綠劍將他剁成肉泥!我立即命人準備酒和香。」


    「結拜隻需心意就可。」白少情俊美的臉露出一絲淡淡笑意,「大哥,你可不要忘記你今天說的話。我們兄弟一心,以後有人欺我、辱我,你定會為我出頭。」


    「白賢弟,」封龍溫和一笑,目光觸及白少情被宋雪藍抓得通紅的手腕,痛心道:「唉!我、我心裏還是愧疚不安。」


    「都是兄弟,何必不安?」白少情道:「以後,叫我少情就可以了。除了娘,隻有大哥可以這樣叫我。」


    「少情……」


    白少情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今天雖然遇到宋雪藍那禽默,卻因禍得福多了個大哥。大哥莫再擔憂此事,隻要事不外傳,身為男子漢,要那貞操做什麽?聽說談笑樓好酒最多,讓我們用百年好酒,洗幹淨那些肮髒之事,豈不更好?」


    「少情雖然不識武功,為人卻如此闊達,實在難得。」封龍優雅笑意犯濫至唇邊,「如此賢弟,愚兄當用百年好酒敬之。」


    談笑樓,談笑風生。


    今夜華燈,璀璨。


    「今日之事,大哥可否答應少情不對外宣揚?」


    「封龍封天發誓,絕不提起。誰敢說,定殺不饒。」


    「可那宋雪藍……」


    「那禽獸本就該死,隻是以這個罪名來殺,恐怕對賢弟名聲有礙。」


    「大哥的意思……」


    「放心。」封龍淺笑。


    白少情當然放心。如果封龍這兩個字都不能讓人放心,江湖中又有誰能讓人放心?


    可他還是蹙眉道:「萬一被人發覺,那大哥的名聲就毀了。為了宋雪藍那種人,實在不值。」


    「大哥會布置好的。喝酒吧!」


    百年好酒,作牛飲。


    誰料剛剛才身受令人不齒之辱的白家三少,會與天下聞名的碧綠劍封龍,醉在同一張桌上。


    次日,宋雪藍及其家丁在狼狽迴家後,被人誅殺在後花園中。


    幹扁的蝙蝠標記,釘在宋雪藍愕然瞪大的眼珠上,另附加幾個大字——宋家實在無可用之招數,蝙蝠唯有用最普通的黑虎掏心了。


    封龍親自來憑吊,誓言追殺可惡的蝙蝠。迴到談笑樓後,白少情已經渺然無蹤,遊學去了。


    如今,宋雪藍的死,已經讓蝙蝠的名聲達到一個新的高峰。街頭巷尾都在討論蝙蝠的囂張,蝙蝠的多變,蝙蝠雜而繁多的武功招數。


    走在難閣洛陽的路上,白少情笑了。宋家確實沒有什麽引人垂涎的獨門招數;不過若真是蝙蝠動手,不會用黒虎掏心——應該用萬針穿心。


    黃土路上,挺拔身影漸漸遠去。


    江湖險,江湖惡,可誰舍得,離開這快意江湖。


    烈日當空,行人遲緩,偶爾抬頭看看天上耀武揚威的火球,又匆匆低下頭,繼續伴著汗水的行程。


    並非所有人都急著趕路。


    綠茵,柳樹。


    翠綠的嫩芽伸著懶腰垂入被微風吹皺的湖麵,陰涼之處,有客持簫而吹。


    黑衣,黑鞋。


    簫綠,晶瑩溫涼,以藍田最好的玉而製。


    人白,手白,頸白,唇紅——齒白。


    「太湖綠簫,不過如此。」一曲畢,名貴的玉簫竟然被他隨手扔入太湖。


    漣漪泛濫,炫目不過白少情臉上冷然的笑容。


    昨夜,又殺一人。太湖綠簫,是江湖聞名的風流才子。白少情他,卻不為那一支不入他眼的綠簫。這一次,他為了一個女人。


    峨嵋張青衣,俗家弟子,癡情女兒。


    癡情到肯將峨嵋不傳之技,傳授給連姓名也不知曉的情郎,癡情到嫁給蕭正言後,仍日夜思念著他。


    張青衣,從昨夜開始,已是寡婦。她得到太湖蕭家的家產和遺孀地位,失去了蕭正言的冷落和欺淩。


    望著青青湖水,白少情笑了。


    白少情可以欺負張青衣,但蕭正言,不可以。


    笑容牽動胸部新增的傷,讓他微不可察地輕輕蹙眉。按上左胸,又是一陣苦笑。


    仍受傷了,太湖綠簫,實在不算什麽高手,隻怪自己太過無用。各門派的招數,雖亂花撩人眼,卻都不可缺少深厚的內力。


    徒有滿腹絕招,卻無絕世內功心法,終究不成氣候。


    「難道除此之外,再沒有辦法?」白少情垂眉,低聲喃喃。


    「這樣做,太過冒險。」


    「可我這些年來,哪一天不在冒險?」


    他站起來,修長的身體倚在柳樹幹上,唇一張,咬住飄到嘴邊的一絲翠綠柳葉。


    「白少情,難道你甘願再用數年時間慢慢增加修為?」他問自己,「難道你願意忍受那些侮辱的目光,永不超生?」


    他眼中驀然升起屈辱和悲憤的光芒,轉眼又被壓了下去。


    他歎氣,「即使我能等,娘也等不了這些年。唉,我絕不能讓娘再留在白家。」他似乎已經下了決心,揹起石上的包袱,轉身,一步一步,再次踏上不可知的路途。


    數日後,金陵一座碩大的空置莊園內,來了一位風華絕代的美男子。


    莊園很大,但不空洞,亭台樓閣,布置得甚有靈氣。雖然空置,卻幹淨異常。


    白少情在門外站了很久,仿佛對門上那對舊銅門環起了極大的興趣。他整整站了一個時辰,才深深吸一口氣,踏出第一步,仿佛這一步,不是跨入這漂漂亮亮卻沒有人的莊園,而是跨入讓世人驚恐的修羅地獄,隻要一個不穩,就會跌入油鍋火海。


    推開門,鳥語花香。


    園中美景處處,看得出這裏曾經住過大家的富貴人,有鴻儒談笑,有閨秀描青。


    現在,卻一人也無。正因為一人也無,所以這鳥語花香的地方,令人覺得深寒可怕


    挺直身杆,他緩緩而行,走過幹淨得連落葉也沒有一片的庭道,踏上階梯,直入大堂。神態輕鬆下,卻是全身戒備,內息運轉不息,以防暗襲。


    「你是誰?」輕輕的聲音,從空中飄來。


    白少情停下,人已走到客廳正中。客廳無人,桌椅茶具書畫擺設,一樣不缺,一樣都沒有染上塵埃,似乎主人隻是走開一陣,很快就會迴來殷勤待客。白少情卻知道,五年前,這裏發生了兩百一十七口的滅門慘案,榮氏一家連仆人在內,沒有一人逃脫,連狗也被吊死在莊門前。


    「你是誰?」懶洋洋的男聲又響起來,「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


    白少情含笑,眼觀四麵,耳聽八方。


    「我知道,這裏是邪教金陵分壇。我還知道,你就是邪教副教主向冷紅。」


    「嗬嗬!」向冷紅輕笑,「好久沒有聽人說起邪教。你可知道這所莊園為何如此安靜?」


    「當然,隻因為當年榮老爺半夜接待了一個故交,卻不知道,這名故交在武林大會上大罵正義教為邪教,大大得罪了正義教。結果連累他榮家兩百一十七口,整整齊齊被吊死在家門前那一畝槐園中。


    「膽敢侮蔑本教之人,當然要滅其九族,以示威嚴。不但滅九族,他朋友的九族,也是不能饒的。」向冷紅嘿嘿笑起來。「何況,我一到這裏,就看上了這個大院子。」


    白少情點頭,「現在江湖之上,即使有不服氣的,為了自己老婆家小,恐怕也不敢開口罵正義教一聲。」


    「現在不是有人叫了嗎?」


    「我無老婆,也無孩子。」白少情微笑,「本來就是邪教,為何要弄個彆扭得要死的正義之名?邪氣的,不正好?」


    向冷紅沉默片刻,「你說完了沒有?你這人很有趣,我就讓你說完了,再選擇自己的死法。」


    白少情悠然道:「既然我如此有趣,不如再看我耍一下把戲?」


    他拔劍,輕輕踢開擋在廳中的桌椅。


    劍風起。


    白少情身若靈狐,揮灑自如。


    「嗯,這是江南萬花穀的弱弱迴望一笑春。」


    「嗯,這是華山的風華若無聲。」


    「嗯,這是無間派的含蓄劍法。」


    「嗯,這是泰山派的兩儀劍法……」


    向冷紅一連念了十幾個門派的劍法招數,忽然歎了一聲,「停下吧!」


    白少情果然停了下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難得如此聽話。


    「你是蝙蝠?」


    「不錯。」


    向冷紅輕道:「你衣裳雖黑,人卻白得很。」


    白少情清冷的眼眸,忽然嬌媚起來。


    「你想仔細看看?」他笑著問,仿佛向冷紅就站在麵前。


    「不想。」


    向冷紅冷冷道:「我如果看了,難保不會有天被人發現倒斃在路邊,而且傷口是我最拿手的纏綿掌。」他停了停,又淡淡問:「你想好怎麽死沒?」就像問你今天打算穿哪件衣服一樣輕鬆。


    「我不想死。」白少情昂然道:「我要拜師。」


    「我不想收徒弟。教會徒弟,沒有師傅。」


    白少情凝視庭前擺掛的山水畫。


    他問:「你可曾見過一人會使這麽多門派的武功?」


    「我不曾見過一人會使這麽多門派的武功,」向冷紅道:「內力卻還如此糟糕。」


    白少情似乎沒有聽見,又問:「你可曾見過我這麽好的學武資質?」


    「資質雖好,卻根基不足。」


    「那麽……」白少情嫣然笑起來,「可曾有江湖四大家族中的子弟,武林盟主的結拜兄弟,來投靠正義教?」


    這次,向冷紅沉默了片刻。


    片刻後,他才緩緩歎氣,「沒有。」他老實地補充,「這種人,往往還沒有進門,就死了。」


    「我要拜師。」白少情也很老實。「因為我內力不足,功力太淺。」


    「你要學我的纏綿掌?」


    出乎意料,白少情搖頭,唇邊逸出一絲淡漠的冷笑,悠悠道:「我要學橫天逆日功。」


    這次,向冷紅沉默得更久,似乎白少情的野心,連他也嚇了一跳。


    「橫天逆日功,是本教至尊武功,除了教主外,無人會使。」


    「那我就拜教主為師。」白少情輕道:「我知道,你現在一定想下手殺我。」


    「我,為什麽?」


    「因為我這樣好的資質,若當了教主的徒弟,那你的位置就難保了。」


    向冷紅一愣,忽然哈哈大笑,「你雖用激將法,卻也聰明。我貿然殺你豈不是讓教主對我起疑?」


    「你至少讓我見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正義教主一眼。」白少情精神鎮定,雖然他的手,已經忍不住微微發抖。


    這實在不能怪他,再大膽的人在鬼門關前來迴轉幾圈,都免不了有點發抖。「聽說他武功之高,天下已無人能敵。從不出麵,領導的正義教卻在江湖上無人敢逆。」


    聽到有關教主的話,向冷紅低沉的聲音不再懶洋洋。似乎隻要是與教主有關的事,就不能有絲毫輕忽。


    「既然如此,」空中一縷指風,擊中白少情的穴道。向冷紅道:「你就等教主的裁決吧!」


    眼前一黑,白少情唇邊帶笑,倒下。


    月上梢頭,暗香浮動。


    絲幔低垂,涼風送爽。


    長而濃密的睫毛,開始微微顫動。


    白少情睜眼。


    他睜眼的瞬間迷迷糊糊,甚至有點單純得可愛;但片刻間,已經想起自身處境,神光炯然。


    床很漂亮,房間也很漂亮。不知是否是當年榮家大小姐的閨房。


    門外,緩緩走進一人。頂級的絲綢衣裳,京城老李記定做的靴子,手上拿著一把淡淡發出幽香的折扇。


    可惜那張臉,令人不敢恭維。


    地地道道一副鄉下財主的土氣臉孔。


    「睡得舒服嗎?」他有一副與麵孔截然不相配的嗓子,低沉溫和,還帶著所不出的懶洋洋的味道。「這間,可是當年榮大小姐的閨房。榮老頭子為了她,從東海請來能工巧匠,為她訂做這張床。因為人生在世,在床上的時間,總是最長的。」


    白少情有點愕然,不曾想到正義教的副教主,居然會像個鄉下的土財主。


    「確實是張舒服的床。可惜,榮大小姐並沒有睡上多久。」白少情單刀直入地問:「向副教主,教主肯收我這個徒弟麽?」


    向冷紅眯起的小眼睛,在白少情臉上掃了一掃。「拜師,總不能沒有拜師禮。」


    「教主要什麽拜師禮?」


    「一月之內,封家大公子手中的碧綠劍。」


    白少情愣了愣,「碧綠劍?」


    「你不是封龍的結拜兄弟?」


    向冷紅道:「教主格外開恩給你這個機會,不就是因為你這古裏古怪的身份? 」說白少情身份古怪,倒是實話。


    武林之中,有多少人身份比他更尷尬?


    白少情歎氣。想起封龍當日在談笑樓雙手奉上的碧綠劍。那真是一塊好美味的點心;可惜,也是有毒的點心。以白少情的心計,又怎會不知那是封龍再一次的試探。


    書生要碧綠劍何用?隻有蝙蝠,才會對碧綠劍垂涎。


    白少情歎了兩聲,點頭道:「一月之內,封龍手中的碧綠劍。」


    「嘿嘿!一把碧綠劍換得入我教主門下,算便宜你了。」向冷紅露出笑臉,拍拍白少情道:「現在你就去吧!別怪我沒提醒你,若一個月內無法送上碧綠劍,那你就不是本教之人,日前擅闖我分壇的事,本副教主自然會找你清算。」


    白少情清冷如菊,仿佛沒有將向冷紅的警告聽進去。


    他舉步,走出庭院。


    明月當空,月小人緩步而行。


    清爽舒適,蟲兒低鳴,本是最輕鬆的環境,白少情卻步步小心。


    他不得不小心,不見輕歌曼舞,轉眼血腥風雨?越溫柔的地方,便越充滿殺機。


    像他,看起來不過是不堪一擊的弱者,卻能心狠手辣地一招置人於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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