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


    從小就聽過這個詞。


    小時候一惹出點什麽事來,爺爺的拐杖就往地上一跺,喝道: “小奴才!你又造反?” 做勢就打。


    這麽粗的拐杖,打到身上卻又不疼。


    我造反,比家中造飯的次數還多。


    爺爺的震天動地之喝聲,聽在我耳裏和園子外的鳥叫沒什麽區別。


    母親一臉的精明幹練,隻有見到爺爺時,才露出做人媳婦的低聲下氣。


    父親?父親在外省做個父母官。


    聽說人家叫他青天。


    我家的四方園子,是我的天下。


    爬樹打鳥,要做什麽都可以。讓奶媽在樹下看著我,一臉慌張: “小少爺,千萬小心,可不要掉下來了。”


    掉下來?


    笑話。我怎麽可能掉下樹?


    我故意鬆開雙手,高高在上對奶媽做鬼臉。


    得意忘形之際,腳一滑…….


    真的掉了下來,嚇壞全家。


    大家忙成一團,安撫的安撫,找大夫的找大夫。


    我舒舒服服看他們為我忙前忙後,張口喝了一口熬好的熱藥。


    嘔……好難喝。


    我苦著臉全部吐了出來。


    那次疏忽被我認做奇恥大辱,絕對不許任何人提起。尤其是奶媽,說不定當日是因為她那麽說我才毫無尊嚴地象塊大餅一樣掉在地上。


    真是命苦,傷好之後,居然還被爺爺罰。


    跪在香堂裏讀夫子教的四書。


    香堂裏供奉著祖先靈位,中間還擺著一個玉做的紙鎮。


    好漂亮好漂亮,晶瑩光亮。


    我偷偷爬起來,去摸那紙鎮,結果爺爺駐著拐杖剛好經過。


    “小奴才!不想活了?” 我被拐杖敲了一下腿: “這是主子賞的東西,你敢亂動?”


    “爺爺?什麽是主子?”


    “主子就是主子!忘恩負義的小畜生!跪好,罰你多跪一個時辰!”


    好端端的,多什麽手?又被多罰一個時辰。


    想來想去總不服氣,心裏又念掛著那亮晶晶的紙鎮。


    幾天後偷偷跑到香堂爬上椅子去摸那紙鎮,一不小心,鬆了手。


    當然少不了驚天動地的聲響。


    我機靈地一溜煙跑了。


    爺爺看見一地碎片岔了氣,全家上下慌了神。


    我躲在一邊,看負責看守香堂的家丁跪著認罪,嚇得發抖,暗自慶幸自己沒被逮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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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鳥又開始叫得很歡。


    我卷起衣袖,把衣服下擺摞在腰上,就要去掏它的窩。


    剛上了一隻腳,頭上就挨了一下。


    苦著臉迴頭一看,居然是母親。


    帶著兩個小丫頭,沒好氣地看著我: “就知道爬樹淘氣,書可讀好了?怎麽不去私塾?”


    “媽,嘿嘿。” 我揉揉無辜的頭,訕笑著說: “夫子今日有事出門,不用讀書。爬樹有什麽,哪個男孩不爬樹?哈哈。”


    母親身後的兩個小丫頭,望著我掩著嘴巴輕輕笑,不知道她們笑些什麽。


    不去私塾正合我意,我討厭那個地方。


    父親是清官,一年俸祿隻有這麽多。


    同學常常在我麵前炫耀財富,我把他們打得哭爹叫娘,還要辛辛苦苦隱瞞戰果。


    否則被爺爺知道,又是跪在香堂的“溫馨一夜”。


    “玉郎,你都十五了,也該懂得點學問道理,將來和你父親一樣………”


    又開始了。


    什麽光宗耀祖,什麽國之棟梁,聽得我象被霜打的茄子一般。


    正在轉著眼珠子想個什麽法子逃過母親比緊箍咒還可怕的念叨,救星立到。


    “夫人。” 一個丫頭趕著過來: “老太爺叫夫人快到前廳,不得了了。快快去。”


    “老太爺叫?” 這可是唯一可以對付母親的法寶。母親急忙轉身,顧不上我,匆匆走著小碎步去了。


    我大大打個哈欠,伸個懶腰。


    能有什麽大事?


    爺爺最喜歡大驚小怪。


    上次也是一樣,不過把他房中那幅字畫不小心燒了,就幾乎要召集全族,抓拿人犯。


    幸虧我做事不留馬腳,哈哈。


    正琢磨著怎麽過著美好的一天,小丫頭又氣急敗壞地來了: “少爺!少爺!老太爺請少爺立即去前廳,不得了了!”


    又是不得了了,哪裏來這麽多不得了了?


    我仔細尋思,近日並沒有為非作歹,不應該又是什麽東窗事發。


    還是不行,被他逮到也就算了,自己前去,不等於自投羅網?


    這種傻事可不能做。


    我忽然捂著肚子,急道: “哎呀不好,我身體不適,告訴爺爺,等看過大夫就來。” 還沒等小丫頭明白過來,轉頭就跑。


    這小傻瓜,進我們家這麽多年,還沒有一次將我真正的請到爺爺麵前。


    甩了小丫頭,也不能迴房,生怕爺爺又派人來找我。


    別人也就算了,如果來的是天下最嘮叨的母親,那可抵擋不住。


    想一想,索性跑到園子裏,找棵樹爬上去,避一避風頭。


    最好的,莫過於邊上那棵幾十年的大榕樹。


    又大又陰涼。


    我在那上麵挖挖補補,十幾年,居然被我開出一個小洞,可以讓一人鑽到樹幹中,真是個藏身的好地方。


    興高采烈跑到那裏,居然看見已經有人站在樹下。


    幸虧不是母親,我拍拍胸口。


    天幸她還沒有這麽未卜先知。


    來人與我年紀相當,個子高高,長得非常清秀。


    衣著華貴,居然還墜著金線。


    呸,母親說了,就算有錢也要節儉,否則折了福氣,將來轉世要做貓做狗。


    他腰間還掛著一個玉墜,通明剔透,一看就知道很昂貴。


    我最討厭炫耀財富之人,更何況他現在正站在我想爬的樹旁邊。


    “喂,讓開一點,不許你碰我的樹!” 我叉著手,大刺刺道。


    他一派悠閑: “哦?你的樹?”


    “當然是我的,難道是你的?” 這人來得莫名其妙,為何出現在我家?


    我上下打量打量,居然發現他頭頂戴的巾帽,居然嵌著一顆暗紅色的大寶石。


    咕嚕……..猛吞一口唾沫。


    太過分!簡直是奢侈到了極點!


    想當日我求娘為我的巾帽加一點點鍍金邊,求了幾月都沒有效用。


    “這裏是我家,你為什麽在我家?” 我可不歡迎這麽有錢的人進來。


    尤其討厭他一副洋洋得意的臉蛋。


    “你是誰?” 他問。


    哈哈,我是誰?


    搞半天他連誰是主人都分不清楚。


    我挺起胸膛指著他大聲道: “我是這裏的主人賀玉郎,你現在站在我的地方,聽見沒有?”


    他挑著眉毛,一點謙虛的意思都沒有。


    絕對不是嫉妒他頭上那漂亮的寶石,雖然我很喜歡很喜歡這些昂貴的漂亮的東西,每次想到可以摸一摸它我就臉紅心跳。


    上次我把唐家小三扁得豬頭一樣,也絕對不是因為他不肯把偷偷帶到私塾的他媽的珍珠鏈子給我摸,而是因為我不喜歡他那副嘴臉。


    反正看他不順眼!他全身上下,除了那可愛美麗的寶石和那華麗的衣服,其他的我都看不順眼: “我看著你就知道你不是好人,快點離開,否則……”


    我還沒有沒有“否則”出來,腦後一陣風聲,小腿上挨了狠狠一拐。


    “哇!” 我大叫,齜牙咧嘴迴頭。


    從來沒有這麽疼過。


    爺爺居高臨下、怒氣衝衝瞪我一眼,轉頭看向那個花哨小子,居然刹那間笑開了花。


    “小奴才沒有規矩,小主子別動氣。”


    我的下巴喀嚓一聲掉了下來。


    這麽多年,還沒有見過爺爺這麽諂媚的樣子。


    哼,難道頭上有顆大寶石,就有這麽了不起。


    夫子說過,富貴不能淫…….


    正在心裏指手畫腳教訓著,小腿上又挨一拐。


    “哇!” 我又大叫一聲,極其無辜地轉頭看著我那今天患了虐待症的爺爺。


    “還不跪下給主子磕頭!” 天啊!好一張兇狠的臉。


    磕頭?為什麽?


    我瞪著眼前笑吟吟的花哨男。我為什麽要給他磕頭?


    如果他把頭上的寶石給我,我就考慮考慮。


    如果真的給我,我磕不磕好呢?


    正在認真地考慮,後腦上被人一按,額頭連連在地上碰了幾下,發出好大的聲響。


    爺爺一邊下死力按著我,居然還一邊陪著笑臉說: “小奴才不懂事,讓主子取笑了。”


    冤枉!


    我今天一沒爬樹二沒打破東西三沒燒著房子,還白白磕了幾個頭。


    我哪裏不懂事了?


    花哨男的腳就在我眼前。


    爺爺按著我的腦袋一下一下磕,他的鞋子就在我眼前上下上下的擺動。


    好不容易從黃土地上抬起頭來,額頭已經青紫一塊。


    太過分了!


    我不敢瞪著爺爺,生怕他又一拐打下來,隻好狠狠瞪著花哨男。


    正要從地上站起來為自己聲張正義,小腿又是一疼,居然被爺爺踩住。


    這老頭子今天失心瘋,專門糟蹋他唯一的可愛的精靈的無辜的………孫子。


    所以說,當人家孫子,真不是人幹的活。


    正為自己悲哀,眼角處一亮。


    居然是母親帶著小丫頭匆匆趕到。


    啊啊!我英明神武、威風凜凜的母親,看他們怎麽欺負你的玉郎?


    我當即用力擠擠眼睛,放聲大哭: “媽……..”


    還沒有哭出來,臉上驀然結結實實中了一掌。


    立即被打啞了。


    “小畜生!” 看母親罵我一句。轉身朝花哨男恭恭敬敬一福,居然笑得美貌如花。


    “都是我們的錯,讓小主子獨自逛園子被這小奴才衝撞。奴才心裏怎麽過得去?”


    我可憐的下巴,又喀嚓一聲。


    父親在時她都沒有笑成這個樣子過。


    簡直是風雲變色的一個下午。


    我!堂堂的賀玉郎少爺,居然就這麽跪著被天底下最沒有骨肉情分的兩個人拳打腳踢。


    而且還得聽他們讓人寒毛直豎、雞皮疙瘩掉一地的不斷奉承。


    花哨男好大架子,聽著奉承,微微一笑: “沒什麽大不了,不過,小孩子家還是要管得嚴一點好。”


    挑釁!這是嚴重的挑釁加挑唆!


    我象餓極的老虎一樣打算撲上去咬斷他細白細白的脖子,可惜遇到獵人----專門打我這隻老虎的。


    “對對對,主子說的是。奴才管教無方。” 爺爺又在我小腿上踩了一腳,簡直是專門踩給別人看的。對我大吼: “跪好!”


    眼淚在眼眶裏滾來滾去,我委屈地抬頭看看母親。


    母親這時間可沒有工夫看我,一個盡地瞅著花哨男的臉色。


    沒辦法,我也隻好瞅著花哨男。


    狠狠地瞅,又不能讓爺爺看見。


    他本來抬腿要走,看見我無聲的充滿正氣的不屈眼光,又停了下來。


    “叫什麽名字?” 他問。


    母親連忙笑著答: “奴才們哪裏會起什麽名字,胡亂混個名兒,叫玉郎。”


    胡亂混的?


    我瞪大眼睛。


    母親不是老說這名字是爺爺查了無數經典,好不容易選了幾十個男名,再讓剛出生的我抓鬮抓出來的嗎?


    說這代表玉樹臨風、郎才女貌,將來有個好姻緣。


    “多大了?”


    “都已經十五了,一點長進也沒有,怎麽比得上小主子一根頭發?小主子從小就伶俐,當年……”


    母親又開始嘮嘮叨叨,可憐我還死狗一樣跪在這裏。


    比死狗還慘,死狗不會被人拿拐杖打。


    “好了,也站累了,去前麵坐坐。” 花哨男隨意地擺擺手,母親立即不再嘮叨,垂下臉去陪笑。


    奇怪!


    我怎麽就從來沒有試過在母親嘮叨的時候擺擺手。


    花哨男一抬腿,全班人馬立即跟隨他大動。


    母親、丫頭,還有不知道什麽時候來的幾個家仆一樣的人,一起簇擁著他開路。


    我剛大歎一口氣,想著去哪裏安慰一下我可憐傷痕累累的心,忽然聽見晴天霹靂: “小奴才跪好!今天罰你跪在這裏,不許吃飯!”


    爺爺丟下這無情的話,狗腿地駐著拐杖追了上去。


    遠遠聽見那花哨男悠閑地說: “你們這園子雖然不大,布置得倒挺雅致。”


    母親甜得要滴出油的聲音答道: “主子別笑話,我們哪裏知道什麽是雅致?”


    雞皮疙瘩又掉一陣,我打個寒戰。


    忽然想起自己的悲慘遭遇。


    不禁悲從中來。


    為什麽天理驟然不見?


    那個該死的奢侈富貴花哨男是誰?


    跪著把他祖宗十八代從旁係罵到鄰居,隻盼望天快點黑下來。


    幸虧我身強力壯,又跪慣了,罰跪當吃菜。


    嘴裏念念有詞,漸漸閉上眼睛,施展我七十二項本領中最經典的一項,跪著睡覺。


    唿唿大睡一場,打著哈欠醒過來時,已經月上梢頭。


    肚子打雷一般響著,偏偏爺爺還沒有叫人來解除禁令。


    前廳傳來絲樂聲,想必正在大宴款待哪兒花哨男。


    唉,有大寶石多好,可以讓人奉承。


    不由暗恨父親為什麽清如水。


    不是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麽?


    餓極了,隻好拚命讓自己再睡一覺。


    正閉上眼睛為自己唱搖籃曲,身邊傳來一點聲響。


    睜開眼,立即火冒三丈,居然是那花哨男!


    我用大眼睛瞪他,粗聲粗氣問: “你看什麽?”


    他不說話,象看猴子一樣看著我。


    我跪著,比他矮了半截,隻能仰頭瞪著他,大大輸了氣勢。


    “有什麽好看?你滾開!不許你看!”


    真討厭,罵也罵不走。


    他聽我大罵,居然嗬嗬一笑。從來沒見過臉皮這麽厚的人。


    我再也忍不住,左右望望沒有路經的丫頭家丁,膽邊生毛,霍然一下跳起來,怒氣衝衝站在他麵前。


    正要撩起袖子教訓他,忽然聽見一聲嬌唿: “主子怎麽一下沒了影?這麽黑的天,小心崴了腳。”


    卻是我母親大人到了。


    心裏一縮,我立即撲通一聲,老實老實跪倒。


    花哨男在我頭頂囂張地撲哧一笑,聽得我咬牙切齒,臉色通紅。


    母親走到身邊,笑道: “這小奴才今天也得了教訓了,主子可消氣了沒有?”


    哼哼,原來罰我隻是為了讓他消消氣。


    我暗自算算年月,看自己會不會是被父母撿迴來的。


    正算得起勁,聽見頭頂上的清稚男聲說: “算了吧,本來就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這話還算句人話。我讚同地點點頭。


    沒想到還有下一句: “我身邊正缺個書房侍侯的,就讓他來吧。”


    我頭嗡一聲。


    不是吧?當你的書童?我?


    我幾乎要大叫起來。


    有人比我叫得更早,是我那賣孫求榮的爺爺: “這可怎麽謝主子的恩?小奴才十輩子也修不來的福氣啊!”


    “還不快給主子磕頭!”


    又被人按著咚咚咚磕了幾十個響頭。


    才喘一口氣,幾乎分不清東南西北,還來及大喊一聲我不幹,那花哨男又是一抬腿,浩浩蕩蕩去了。


    我的天啊!這是什麽世界!


    晚上,心驚膽戰看著母親笑嘻嘻為我準備行裝。


    “媽,我不去!我為什麽要去當人家的書童?” 我真的是收養的?


    “傻瓜,這是你的福氣。能在小主子身邊侍侯幾年,將來放出來,還不是一個官?你讀書又不行。”


    “我不!做人家奴才有什麽好?”


    頭立即被狠狠戳了一下。


    “你本來就是奴才。你爺爺是九王府的奴才,你就是九王府的家生奴才。當年你爺爺侍侯老王爺這麽多年,才熬出個頭,賞了你爸一個官,讓你爺爺迴家享福。好些年沒和主子家通信。如今小主子起了興致來逛一逛,居然肯讓你侍侯他,還不是天大的好事?”


    我傻眼: “那爸豈不是也是奴才?”


    母親一臉驕傲: “哼,有主子的官,可比沒有主子的官腰杆要硬些。這麽好的主子,求也求不來呢。”


    母親不看我哭喪的臉,一個勁開始嘮嘮叨叨: “到了九王府要規規矩矩,不許再爬樹惹禍,我們在九王府做了四五代奴才,沒有一個不聰明伶俐得主子歡心的。你到了那裏,可不要偷懶…………”


    唉,又開始了。


    比什麽光宗耀祖,什麽國之棟梁更讓我難以忍受。


    居然是一篇長長奴才經。


    我學著花哨男,對母親擺擺手。


    怎麽沒用?那張不知疲倦的嘴還在一開一合。


    我更加用力地擺擺手。


    “哇!”


    結果頭上又挨了一下。


    搞了半天,我賀家居然是九王爺府中的家奴!


    原來我真的是個小奴才。


    原來我不是少爺,是個奴才!


    我躺在自己床上,哭了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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