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現代在夜間的道路上疾馳,狹小的車廂裏坐滿了人。暖氣從前座不斷地吹來,趙鋒卻依舊套著一件米其林那般臃腫的羽絨,透過已經消掉了霧氣,卻依舊沾滿水滴而模糊的玻璃,看著窗外不斷往後退去的高檔住宅區。


    星星點點的柔和的燈光,讓那些在黑暗中的怪獸顯得格外安詳。


    “在這裏住的人,沒車不行的,這種地方……”坐在前右座的姑媽靠在椅背上,右手手肘撐著車窗窗框,老花鏡倒映著不斷移動的路燈光點。


    駕車的是父親,而這輛車並不是私家車,而是父親工作用的出租車。四十多歲的男人,已經握了四年方向盤,看了一眼那些高檔的住宅,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是啊,一方上萬塊,而且這裏的物價應該很高,比外麵高不少,麵向的都是不同的人群。”


    藍白車漆的出租車很快駛過了這高貴的,不容玷汙的聖地,很快便進入了市區。毫無營養的討論,或者說歎息,沒多久也安靜了下來。車廂裏很快又隻剩下了廉價的底盤製造的,斷斷續續的呻吟。


    大概是想起了一年多前炒股虧本的事情,父親覺得有些煩悶,在出租車聯網終端的屏幕上打開了播放器,很快,車載音響開始飄出80年代的歌曲。


    本來駕駛座旁的那塊屏幕,主要隻是用來代替原有的紙質出租車資格證,幾個月前趙鋒在上麵裝了一個啟動器,於是原本的出租車聯網終端便變成了帶著熱點的平板,可以借著隱藏其中的上網卡聽在線音樂。


    那大概就是趙鋒所能幹出的最偉大的事業,讓父親在其他對電子設備一竅不通的出租車司機麵前炫耀一把,說他有一個能把聯網終端變成平板電腦的兒子。


    可是除此之外呢?趙鋒隻知道,自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上了一個二流的大學,鮮為人知的旅遊管理專業,趙鋒自知日後靠著可笑的薪水,決計不可能住上那上萬一方的商品樓。


    生性高傲卻又無能的趙鋒,隻好盼著能夠做一個靠寫作度日的小說作者,結果卻隻能靠著那可憐的保障金維持些許顏麵。他知道那不過是杯水車薪。他需要出國,更需要能夠撐場的資金,為未來的家庭做好準備。


    然而那隻不過是癡人說夢。


    父親巴望著趙鋒能夠跟隨表哥的腳步創建一個公司,賣弄他那鼓搗c#代碼的小伎倆,在商路上闖出一番名堂。


    趙鋒也相信即使同樣都是碼農,一個小小的程序員敲出一頁a4紙的代碼,也總比一個一文不值的小說作者,寫出的一本被人唾棄的小說更吸引人。


    可是對抑鬱質的他來說,隻有那個中二病的夢,才能讓他在這冷得讓他發抖的監獄裏,獲得一點活下去的勇氣。


    如果說趙鋒有什麽,是比那些此時仍在路邊裹著破爛棉被,露天睡覺的流浪漢更強,或許並不隻是他身上還穿著一件400塊的純棉羽絨,而是他從初中一直做到現在的夢。


    盡管南方的冬天並不像高緯度地區那般刺骨地寒冷,但因為剛剛下過雨的關係,氣溫已經下降到了10度。對南方人來說,這個溫度已經很低。


    從溫暖的車廂裏鑽出來,撲麵而來的冷氣讓趙鋒頃刻間變得清醒了些許,思維也變得敏捷了一些,看向黑暗的角落搖曳的光影,總覺得在角落的另一頭藏著什麽可怖的存在。


    那隻不過是心理暗示罷了——為了證明那個夢並不是夢,把一切可疑的事情都充當證據。趁著獨居的表哥出來接自己的空當,趙鋒的思緒發散開來——作為一個小說作者所應有的能力。


    很快,眼前出現了自己一身漆黑的替身,在城中村的破舊屋簷上跳躍著,尋找用來發泄殺戮欲望的獵物,張開血盆大口,獠牙輕而易舉地插進了狼柔軟的脖頸上,便像是餓極了的野獸一樣,把他的腹部剖開,挖出他那依然跳動著的不斷噴濺出血液的心髒扔進嘴裏嚼著,接著再把大腿扭下來,和著依然熱和的鮮血連帶骨頭一起啃幹淨,最後隻剩下一具被撕扯得亂七八糟的殘骸,留給食腐動物和微生物清理。


    隨著失神的目光重新煥發生機,趙鋒的意識也迴到了他站在路燈下的軀體之中。


    表哥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出現在附近,趙鋒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自嘲地笑了笑。連筆杆子都抓不好,卻思忖著要解剖活物……還真是幼稚啊。


    幼稚這個詞,是父親給趙鋒的評價。雖然表哥一直強調他是中立的態度,但趙鋒知道他心裏也是這樣的想法。夢隻有無能的人才會沉浸其中無法自拔,甚至連睜著眼睛都會看到幻覺,固執己見地認為自己是遠超於身邊人的不同尋常的存在。


    即使是月入上萬的表哥——值得一提的是他大學畢業隻是兩年過去,公司是一年前成立的。這位在父親眼中的成功人士,卻住在陰暗潮濕的巷道之中。


    爬上6樓,映入眼簾的是生鏽的鐵柵門和沒有護欄的陽台,樓道上滿是通渠和辦證的小廣告。


    這個每月租金900的家是表哥的驕傲。沒有任何裝飾的白牆,在日光燈的照耀下顯得蒼白。趙鋒想起小時候一家人聚在一間隻有十多平米的,單位分配的小屋裏,依舊是那樣的蒼白,和此刻眼前的景象重疊。歎了一口氣。似乎一切都沒變,一切又都變了。


    趙鋒很怕一個人——身邊沒有一個家人,小時候吵著要見的表哥,現在卻已經有了太深的隔閡。


    他感覺自己的獠牙又要長出來了。在孤獨無助的時候,支撐他的隻有那個夢。不過也許是日光燈太耀眼的關係,剛剛伸出的獠牙很快又縮了迴去。


    看了一眼那個沒有欄杆的陽台,趙鋒的腦海中隨即浮現出自己從6樓自由落體到樓底那玻璃頂上,在一灘血跡和玻璃渣,以及路人驚恐的目光中緩緩站起來的模樣。


    理智告訴趙鋒,他不可能站起來,而是當場死在那裏,而且不會有一點搶救的機會。


    把幾乎要把自己的胳膊扯下來的單肩包被隨意地扔到椅子上,趙鋒直接來到了臥室。


    象征性地應付了表哥之後,趙鋒迅速鑽進了被窩裏,習慣性地點亮了手機。


    失敗者的陰影沒能擋住了小夜燈的光——那個小夜燈的底座還是接的白熾燈的燈泡,以至於怪物不能夠在這裏變身。沒有偽裝的趙鋒隻不過是一個弱小的少年,長著19歲的外表,內心卻依舊停留在14歲。


    熄燈,睡覺。平凡的,痛苦的一天過去,躲在被窩裏的趙鋒卻遲遲無法入睡。


    充電時手機紅色的唿吸燈忽明忽暗,像是獸的眼睛在注視著趙鋒。他想要改變這樣的生活,他想要讓小說變成真實。然而他到底隻能做夢罷了。


    早些睡吧,明兒個還要早起給表哥爬上爬下買早餐,然後便是到他的公司給他繼續鼓搗那個見鬼的破軟件。


    眼看著小說已經沒有出路,怪獸還沒在人間現身就已經在趙鋒的筆下夭折,他這個失敗者還能做些什麽?


    像自己幻想的那樣在屋頂上飛來飛去追逐奔逃的野狼,還是用那無所不能的魔法對著atm施加法術,讓它不停地往外吐鈔票,抑或把自己那可笑的善良摒棄,叼起表哥把他撕成碎片然後狼吞虎咽,清理現場並且大搖大擺地衝進鄰居家裏重複罪行?


    窗外又響起了劈裏啪啦的聲響,雨點擊打在鐵皮棚上的聲音響徹整個寒冷的夜晚。怪獸閉上了眼睛,徹夜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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