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太陽火辣辣的,一點也沒有秋天應有的涼爽,空曠的采石場上,工人們正揮汗如雨地開采著一塊塊巨大的原石。


    伊利斯奮力地揮動著鎬頭,無奈大理石是出了名的堅硬,一上午的時間隻在石麵上留下了一道淺淺的白痕,聽見休息的哨聲,他疲累步堪地放下工具,搖搖晃晃地走到場邊,在僅有的樹陰下撿了塊空地,坐下就不動了。


    “喏!水來了!”李奧招唿他。伊利斯有氣無力地搖頭,“不要叫我,讓我坐著就好。”


    “怎麽了?你沒帶飯嗎?我的麵包分你一半。”李奧慷慨地說,自己咕嘟嘟喝飽了清涼的泉水,用碗給他盛了一碗過來。


    “我不想吃。”伊利斯推開碗,“齊美拉給我帶的飯團,你想吃就吃我的吧。”


    “飯團啊,我喜歡……可是,”李奧大惑不解地看著他,“你怎麽不想吃呢?身體不舒服啊?”


    伊利斯不迴答,曲身躺在地上,享受難得的安閑,盡管等一會兒哨聲響起又得迴到太陽底下幹活,但是現在的悠閑是種難得的享受。


    “多少喝點水吧?”李奧小心地問,“你是真的不舒服嗎?我替你請假怎麽樣?”


    伊利斯的眼睛豁然睜開:“別!千萬別!你知道我找這份工作不容易,萬一丟了我可隻有去睡街上了,老板雇我是幹活的,又不是療養的。”


    “這樣啊……”李奧為難地看看他,“你也別太拚命了,身體可是你自己的,病倒了花錢不是更多嘛。”


    伊利斯出神地看著天空,身邊李奧濃濃的汗味一陣陣傳來,正毫無心事地大吃大嚼。在采石場幹活的無不是身強力壯的漢子,比較起來伊利斯算是瘦小的,幹起活來也常落在人後,工頭早就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好在是以工件記錢的,他幹得少也拿得少,才沒有人說什麽。


    “李奧……”他輕聲說。


    “唔?”李奧嘴裏塞滿了麵包和飯團。


    “我是不是很沒用?”


    “咳!咳咳!”李奧大口地喝下一碗水救急,“誰?誰說的!你不就是力氣小了一點,個子矮了一點……幹活慢了一點……”


    “還不夠嗎?”伊利斯微笑著問。


    李奧看上去很為難的樣子:“這個……其實你不必理會工頭說什麽,他是個混蛋!我早就看他不順眼了!”


    “不是他說了什麽。”伊利斯耐心地說,“我隻是自己這麽覺得……算了,你是我朋友,你當然不會這麽想。”


    “那是自然!我們是朋友,我怎麽會說你的壞話。”李奧一拍胸脯,“無論有誰敢說你壞話,或是欺負你,隻管告訴我!看我不把他的頭揪下來!”


    伊利斯笑了:“謝謝你。”


    “我們不是朋友嗎?還謝啥!”李奧傻傻地笑著,“我給你倒碗水去。”


    短暫的休息時間結束了,工人們各自走迴自己剛才工作的地方,繼續幹活,伊利斯也不例外,喝了一點清涼的泉水,覺得比剛才好受一些了,拿起鎬頭,琢磨著怎麽樣下手才能更快一點,背後李奧突然冒了出來:“我來!”


    他把伊利斯推到一邊,往手心裏吐了口唾沫,輪起鎬頭狠狠地砸了下去,伊利斯甚至可以看見鎬頭和石麵相撞時碰出的火花!


    一下,兩下,三下!


    石麵裂開了深深的裂痕,李奧把鎬頭扛迴肩上,滿意地說:“哪,差不多了!再幾下就好了。你接著幹吧。”


    伊利斯吃驚地說:“謝——謝謝了!”


    “嗨!算是還你中午的飯團情分吧。”李奧擺擺手,正要迴到自己的位置去,忽然注意到了什麽,用手遮住額頭:“你看!伊利斯你看那是誰來啦?”


    伊利斯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真的有幾個人艱難地從山中小路走了上來,采石場周圍沒有別的工廠,臨近的村莊也各有各的出路,除了工人和工頭之外,平時是沒有人到這裏來的。


    “奇怪了,今年盡出怪事。”李奧饒有興趣地放下工具準備看熱鬧了。


    伊利斯卻不想多事,轉過身淡淡地說:“也許又是老板請的人來看礦脈,管他呢。”說著揮動鎬頭沿著剛才的石縫往下敲。


    他沒有時間和精力去管別的事,就象齊美拉說的,不在秋天多賺點錢,等到冬天采石場停工之後,隻靠齊美拉替人家洗衣服的收入是無法過冬的,他怎麽說也是一家之主,該要想想辦法。


    老是想著過去的事有什麽意思呢,現在要活下去是最首要的目的,如果他死在監獄裏也就罷了,既然那麽艱難地活了下來,就要繼續活下去才對!


    何況,他不是一個人,還有齊美拉陪著他。


    “喂!”李奧捅捅他,“快看!”


    “又怎麽了?”伊利斯沒好氣地說,“等我弄完這塊石頭再說!”


    “他們好象朝這邊走來了,是不是來找你的?”


    “老板找我有什麽事?!”伊利斯不耐煩地說,“他連我是誰都不知道,從這裏調到加工場這樣的好事也輪不到我,是來找你的吧?”


    李奧立刻反駁:“找我幹嘛?我又沒欠他錢,他還欠我的呢!”


    那幾個人走得近了,看來是不想再往被曬得滾燙的石頭地上爬,就站在那裏大聲地喊:“伊利斯!下來!老板要見你!伊利斯!聽見沒有!?”


    伊利斯和李奧驚訝地互看一眼,老板找?會有什麽事?


    “來了!”伊利斯也大聲地迴答,放下鎬頭從滾燙的石麵上小心地走下去,被開采得幾乎是光滑的石麵走起來象在溜冰一樣。


    來的是工頭和老板身邊的人,都用奇怪的目光打量著他,伊利斯被看得渾身不自在。


    “你就是伊利斯?”一個人又象是問工頭,又象是在問本人。


    “是,我就是。”


    “跟我來,老板要見你。”


    伊利斯滿心疑惑地跟著他們走到采石場邊上的工棚,這裏在樹林裏十分陰涼,和被太陽無遮無蓋烤著的工地真有天壤之別。


    裏麵坐著一個穿得挺華麗的人,正扇著風不住地喘氣,感慨山路難走,看見他們進來,坐直了身子:“誰是伊利斯。”


    “我就是,先生。”伊利斯拘謹地用袖子擦去頭上的汗。


    老板皺著眉頭示意他離遠一點,免得身上的味道熏到自己:“很好,你被解雇了。”


    伊利斯大吃一驚:“什麽?”


    “老板還說得不夠清楚嗎?”工頭立刻幫腔,“豎著耳朵聽清楚,你被解雇了!”


    伊利斯彷徨地看向老板,幾乎口吃地問:“先——先生,我做錯了什麽?我一直努力幹活,從沒幹過壞事……為——為什麽?”


    “你幹活一直鬆鬆垮垮!”工頭落井下石地吼,“我早就想開掉你了!幸虧老板看得清楚!”


    伊利斯哀求地看著老板:“我會更加賣力地幹活的!先生!工錢少一點也沒關係,但我真需要這工作!我還要養家糊口……先生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好好幹活的!如果……如果是什麽地方我做錯了,我可以改!真的!我會賣力的,求求你,先生!求求你!”


    “好啦!別裝可憐了!”工頭氣壯如牛地喊,“我這兒又不是福利院,不幹活的人就得走!”


    老板擺手製止了工頭的叫喊,慢悠悠地說:“你問我,我問誰去?迴去自己想一想,是不是在外麵做下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得罪過什麽人沒有?”


    伊利斯睜大著雙眼,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什麽。


    “直說了吧。”老板站起身來,“今天是德拉威伯爵府上的管家來吩咐我,不要再讓你幹下去的!”


    仿佛一道閃電在伊利斯腦海裏劈過,把他徹底打暈了,他震驚地看著老板:“真、真的?”


    “嗤!我騙你幹什麽?我解雇個把工人還要編這樣的理由嗎?”老板不以為然地說,“迴去好好想想吧,伯爵府上發了話,怕是你在吉尼亞也找不到活幹了。我們走!”


    伊利斯木然地呆立在原地,不說話,也不會動了,直到工頭不耐煩地把他推出工棚,讓他曝曬在太陽下。


    還用得著迴去想嗎?他的心裏清清楚楚,隻是沒想到,他還是不放過自己,又追來了……家族的仇恨,被滅了門的痛苦,走投無路的絕望……他嚐過了之後又要自己再嚐一遍!


    他終於……找來了啊……


    是在遊行隊伍中的驚鴻一瞥嗎?不會的,現在的自己,和從前的自己差別之大,連自己都認不出來了……或者,是仇恨的力量大於一切?還是這五年來,他一直沒有放棄過對自己的尋找呢?


    他是鐵了心要找自己出來,置自己於死地啊!


    就算現在找不到,也會一直找下去吧?在吉尼亞,沒有他的勢力達不到的地方啊……


    那麽,自己遲早會被他發現的……


    這個結局,早已經被注定了,自己再怎麽努力也無法改變,無論怎麽擔驚受怕,無論怎麽心存僥幸,該來的,還是會來。


    盡管還在炎熱烤人的陽光下曬著,伊利斯卻感到一陣陣的寒戰襲來,不由自主地用雙臂抱緊了自己。


    那麽,你還怕什麽呢?他問自己,已經找上門來了啊……


    怕也是沒有用的,還不如抬起頭來麵對呢!


    他輕輕地歎了口氣,默默地看著工地上還在向這邊張望的李奧,沒有什麽好說的了,和自己接近的人難免不會也受到他的報複,就這麽走了吧。


    伊利斯轉過身,順著下山的小路一個人走著。


    從來沒有在大白天走過這條小路呢,路是開出來的,僅容一輛牛車經過的寬度,路邊的青草還是很茂盛,菖蘭花也在蓬勃地開著,不遠處青翠的樹林點綴著山穀。


    很美很美的地方啊……自己從來都沒有發現過……


    常聽說一個人快死的時候就會變得多愁善感,原來是真的,知道再也看不見的風景,就會變得格外好看。


    伊利斯瞧著太陽下自己拉長的影子,啞然失笑;都什麽時候了,還在想這些有的沒有的,迴家之後,該怎麽麵對齊美拉呢?!


    **********


    輕輕推開那扇快要倒的門,吱呀一聲,伊利斯探頭進去,齊美拉不在。


    他剛鬆了一口氣又緊張起來:她上哪裏去了?不會是被……


    不會的,那個人雖然憎恨自己,自己的家族,但他一向高傲,不會屈尊向一個女人下手的,伊利斯寬心地想,慢慢走到床上坐下。


    狹小的房間,小到多了一個人連轉身都困難,貧民窟的房子大多簡陋,這間房子還是在他們結婚的時候見縫插針地依著鄰居的山牆建起來的,用的是采石場的下腳料和自己不知花了多少時間,跑了多少地方才收集起來的木頭,雖然下大一點的雨就會漏水,刮起風來連房頂都在顫抖,無論冬夏房間裏和外麵的溫度都一樣……但是,畢竟是有了個家了啊,比起以前他經常在別人的屋簷下過夜不止是好了幾十倍!


    三條腿的桌子上放著青椒和南瓜,齊美拉一定是準備晚上做雜燴的,她也許又找到了一份洗衣服的活,趕著去幹了。


    他和齊美拉的生活,才剛剛起步……一切又要灰飛煙滅了……自己是罪有應得,那齊美拉呢?!她做錯了什麽?!她什麽都還沒做呢!為什麽就要把她也牽涉到這種無聊的家族政治鬥爭中來當犧牲品呢?!


    她根本什麽都不知道啊!


    伊利斯忽然覺得憤怒起來,為齊美拉,也為自己,德拉威伯爵憑什麽這麽輕易地來破壞別人的生活?因為他有權有勢?因為他妹妹嫁給了王太子?他就可以這麽容易地毀掉一個人的生活嗎?!


    那麽法律呢?王國的法律呢?自己不是被釋放了嗎?不是已經走出監獄大門了麽?就這樣被他輕輕地一揮手,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嗎?!


    他氣得全身都輕微地發著抖,正在這時候,門上響起了彬彬有禮的敲門聲。


    伊利斯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怒火:“誰呀?”


    傳來的是很溫和的男聲:“抱歉打擾了,請問是費司南先生府上嗎?我們奉德拉威伯爵之命,前來相請。”


    伊利斯的怒火又衝上來了,他大步走過去拉開了門,一個笑容可親,看上去很順眼的青年帶著幾個穿伯爵家號衣的隨從站在門口,看見他出來,微微鞠躬自我介紹:“康華特,德拉威伯爵的管家,很榮幸為您效勞。”


    “我可看不出來有什麽可榮幸的。”伊利斯陰沉地說,“有什麽事?”


    康華特仍然笑容可掬:“德拉威伯爵希望您過府一敘。”


    伊利斯繃緊下巴:“我是個自由人吧?是經國王簽名釋放的犯人吧?你家的什麽伯爵有什麽權利來逮捕我!”


    “您說哪裏話。”他的笑容絲毫沒變,“我們隻是來邀請您的,是否今天府上不便?”


    伊利斯倨傲地昂起頭,冷冰冰地說:“你們的主子說沒說要是我不去會怎麽樣?綁我去麽?”


    “在下不敢冒犯。”康華特笑眯眯地說,“不過完不成伯爵所托,在下也無法迴去交差,隻好等在這裏,直到您改變心意為止,在下的耐心是有的。”說完了又笑著加上一句,“我想,伯爵對於您也很有耐心。”


    伊利斯握緊了拳頭,幾乎想一拳打扁他那張笑臉,最終還是忍住了,沒辦法地低下頭。是啊,他是很有耐心的,已經五年了,還是不依不饒地追著自己……仇恨的確可以使人變得有耐心。


    “好吧,”他低垂著頭,聽見自己的聲音很無奈地說,“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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