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中,太液池上,一葉扁舟停於水上隨波搖曳。


    南人善舟楫,北人善馳騁。


    事實上自古以來,南北對峙的格局中,南方朝廷往往仰賴江河舟船作為屏障,以防禦北地鐵騎的攻擊。


    雖說大多時候這種防禦不過是苟延殘喘無法逆轉大局,但是北方人對於舟船的掌握也確實不如南方健兒。


    楊家父子作為關隴武家出身的帝王,也得承認這一點,哪怕是對於江南充滿好感的楊廣,也輕易不在太液池上操舟,生怕不測風雲變成致命之災。


    但李淵顯然是個例外。


    他雖然是北地武家貴族之首,可是在很早以前就仰慕江南。


    之前還把這種喜好藏起來,如今既已登基也就沒必要隱藏。


    不但在宮中廣列江南器物,自己也是時不時泛舟湖上,感受一下東南水鄉的風光。


    他這小舟不用外人,操控舟船也是親曆親為,隻有得到天子允許的,才能獲準登船。


    由於小舟狹窄最多隻能容納兩人,所以得到登舟資格的不問可知,必然是李淵可以絕對信任的人。


    獲準登舟資格,就是一個暗示,證明此人為帝王所偏愛,也是朝臣中位絕百僚的存在。


    今日這艘小舟上,與李淵共同賞玩風景者,正是李淵的至交好友也是朝中重臣:裴寂。


    按說裴寂不久之前剛剛犯了大錯。


    帶領數萬李唐精兵前往河東防範劉武周,不但沒能收複失地戰勝強敵,反倒是被打得大敗虧輸幾乎全軍覆沒。


    喪師失地不說,整個過程更是窩囊無比,把李唐威風悉數喪盡。


    堂堂李唐大軍被劉武周這麽個土豪出身的老兵痞按在地上暴打,根本沒有還手之力。


    按說犯下這種大罪,又是在剛剛開國的王朝,這麽都該預告裴寂官場生涯的終結。


    哪怕念及舊情不予殺戮,至少也要丟官或者貶謫。


    然而令滿朝文武沒想到的是,裴寂不但沒有受罰,迴朝之後恩寵如舊,甚至還得到了和天子同舟的資格。


    一些前朝降臣不禁把李淵和楊廣對比,一時間也說不好到底哪一種君王才真的是自己心中的明主。


    李淵倒是不用顧及那幫人的感受,對他來說,眼下最要緊的事情根本不是幾個大臣的想法,而是對徐樂的處置。


    他的目光盯著水麵,臉上看不出喜怒,語氣也很是平和。


    這位昔日就以鈍重聞名的天子,登基之後更是高深莫測,難以讓人揣度出真實想法。


    “八百甲破十萬軍,給孤帶迴兩座糧倉,外加整個瓦崗寨。


    這等赫赫戰功,封個國公也不為過吧?


    若不是前朝舊製異姓不王,朕看來都應該封他個王爵。


    裴監以為,如此封賞可能令他滿意?”


    裴寂和李淵一樣,眼睛望著湖麵,臉上帶著幾分笑意:“公侯爵位,金銀財帛,這些都是小事。


    天子富有四海,這才是真正的大富貴。


    和大富貴相比,這些不過就是些微小事不足以論。


    中原安定瓦崗臣服,這才是實打實的好處。


    瓦崗歸順的消息傳到河東,二郎那邊也好過一些。”


    “那裴監就給他想個封號,再找塊采邑封給他。


    晉陽若何?”


    “這些其實都不要緊,臣隻是在想一件事。


    封了國公便到了頂,那麽他從河東迴來的時候,又該封個什麽官職?


    上柱國,大將軍?


    錄中外諸軍事?


    又或者是加九錫?


    賞功罰過從來都不是小事,難就難在無以為繼這四個字上。


    外人可以隻管眼下,聖人總得想想全局。”


    李淵哼了一聲:“剛從中原迴來便讓他去河東?


    九娘說的裴監莫非沒聽到?


    他與宇文承基一場大戰傷及根基,又忙著招撫瓦崗勞心費神,馬上就讓他去河東,鐵打的漢子怕也是抵受不住。


    你這是要把他給累死?”


    “沒辦法,他是咱們大唐第一猛將,自然處處都離不開他。


    再說現如今國家有難,他身為武人理應出力。


    二郎帶著玄甲騎在河東都打不開局麵,這能怪誰?


    既然玄甲騎隻認樂郎君,那也就隻好辛苦他跑這一趟了。


    軍情緊急,哪裏顧得了那許多。


    臣這也是沒辦法。”


    “你說的這些,朕一句都不想聽!”


    李淵臉色一沉:“誰都知道朕與徐家是什麽交情,如此對待故人之後,你就不怕世人戳朕的脊梁骨?


    朕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這話要說也是裴監你自己去說!”


    “臣正有此意。


    順帶他的封賞,臣心裏也有個方略。


    國公是要封的,不過得等到河東迴來之後。


    現在幹戈未休,封他什麽官職也都是虛的,沒什麽用處。


    不過有功不賞,也不是明君所為。


    所以賞還是要賞,隻不過未必是賞給他一人。


    仗不是一個人打得,功也不是一個人立的。


    我大唐要一統天下,也不能全靠徐樂一人。


    玄甲騎既為我大唐第一精銳,軍中諸將自然也不能少了封賞。”


    李淵看看裴寂:“你是說那個太保之議?”


    裴寂點點頭。


    “不單是太保,也要封將軍。


    日後玄甲騎要擴軍,將軍號自然要多一些,否則名不正言不順,何以領兵?”


    “裴監既然有了計較就盡管做主,朕不想多管。


    不過朕就是那句話,不能讓故人之後受了委屈,否則朕絕不會答應!這話已經說在前頭,將來若是九娘鬧起來,可別向朕來求救兵。”


    裴寂哈哈一笑:“這自然是不能,聖人放心,這件事臣保證做得妥當。


    不過說到九娘,臣倒是想起了另一樁事。”


    李淵聞言眉頭一皺:“怎麽?


    大郎那個混賬,居然找到了裴監那裏?”


    “是三胡。”


    裴寂微笑道:“他是什麽脾性,聖人最清楚不過。


    心裏存不住事,有什麽就要到處去嚷嚷,指望他把話藏住實在太難了。”


    “那個畜生,惹出這麽大禍患,朕還沒找他算賬,他還有臉上躥下跳?


    真當朕不能處置他?


    這種話他也說得出口?


    朕就該”李淵該了半天,也沒說出該怎樣。


    這次河東之亂根子就是李元吉的胡作非為,隨後戰場上表現更是一塌糊塗。


    可是迴到長安也沒受到什麽懲罰,無非就是幾句斥責罷了。


    這等大罪都沒有處置,現在就更不會有什麽說法,李淵也就是口頭說幾句狠話,當然不會有實質的處置。


    裴寂心知肚明,還是微笑著打圓場:“年少糊塗也是自然,誰少年時不是如此?


    隻不過這件事其實倒也不算是胡鬧,畢竟這話是那邊說得,三胡最多就是個傳話。”


    “裴監的意思是讚同?”


    “聖人家事,臣哪敢多言?


    隻不過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也是必然。


    自然,嫁也未必非要嫁給那位,隻不過是覺得,九娘這麽總在軍中也不是個辦法。


    有些事,了斷的越早越好。


    糾葛越多就越是麻煩,此時鬧一鬧,總好過將來不可收拾。”


    李淵這次沒再言語,而是靜靜的看著湖麵。


    裴寂也不再多說,陪著李淵一起發呆。


    微風吹拂,湖麵泛起漣漪,李淵忽然揮了揮手,裴寂立刻明白,隨同李淵把船搖向岸邊。


    既然已經起風,就不能在危險的地方多做停留,越早上岸越能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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