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六合城足有一百二十步見方,內中可以布置上千兵馬,但李密需要留士兵守寨,還要留一部分輕騎兵在此傳遞命令,所以城中的土地很是吃緊。


    那座巨大的七寶帳,並不適合挪進六合城內。


    不管他如何講究排場,這時候也隻能擺一座小帳篷作為王帳所在。


    帳篷的空間本就不大,加上還要放置熏香、案幾、刀架等物件,所剩的空間就更小。


    是以除了李密之外,帳中所能容納的不過就是三、四人罷了。


    此刻軍帳中加起來隻有三個人,除了李密自己,便是房彥藻、王伯當這一文一武。


    李密兩眼精光四射顯得神采飛揚,房彥藻也是一副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樣子,似乎從文臣變成了武將隨時可能騎馬上陣。


    反倒是王伯當這位正牌武人卻是麵色陰沉眉頭緊鎖,毫無喜悅之色可言。


    按說大戰在即軍心第一,如果換了旁人在李密麵前這副模樣,肯定是自討苦吃,少不得要讓李密收拾一通,搞不好會人頭落地。


    唯獨王伯當是例外,不管他擺出怎樣的臉色,李密也不見怪,反倒是主動朝王伯當示好。


    “三郎不必如此,孤依你所奏沒有為難那小娘,讓她獨居一帳不說,還安排了婆子侍奉。


    固然是比不了她在家裏的排場,但是也不算辱沒了其身份。


    外麵傳講起來,絕不會說孤欺淩一個弱女子,於你三郎名聲更不至於有妨礙,你何必擔心?”


    王伯當冷哼一聲:“借一個女子逼迫徐樂與我等決戰,這不是豪傑所為!不管怎麽厚待那位李家千金,外間都不會說我們的好話!日後傳講起來,咱們都是卑鄙小人!真要是想要廝殺,何必如此麻煩?


    隻要下一封戰書過去,還怕玄甲騎不來?”


    房彥藻道:“來固然會來,可是是否願意衝陣,可就難說得很了。


    陛下這座軍陣威力無窮,讓人望而生畏。


    隻要是稍微懂得韜略之人,就能看出這座軍陣堅不可摧,哪怕是十萬大軍也難以撼動。


    何況他區區幾百甲騎,就算累死也破不了陣。


    到時候他眼見不是對手一走了之,咱們不是白費力氣了?


    三郎乃是知兵的人,自然知道咱們這個陣法雖然厲害,可是不能移動。


    到時候他逃了,我們怎麽辦?


    陛下用李家小娘為餌,隻是要他們隻能進不能退罷了,這又有什麽不妥之處?”


    王伯當一雙虎目瞪向房彥藻,眼中射出兩道精光,嚇得房彥藻連忙把頭挪開不敢和王伯當對視,生怕這位拚命郎君把火撒到自己頭上。


    要知道自從李密和徐世勣這幫人翻臉之後,王伯當就是瓦崗軍中頭號大將。


    別看裴行儼勇冠三軍,裴仁基又是全軍統帥,實際上權柄根本不在他們手裏。


    八千內軍的總帥,便是王伯當。


    陳智略、張童仁等大將歸其指揮,分別統帥一部內軍。


    王伯當不但總轄八千內軍,更是直接率領其中戰鬥力最強的那兩千甲騎。


    換句話說,李密等於是把自己半條性命交到王伯當手裏。


    以李密的為人,敢於這麽托付,不問可知他對王伯當信任到怎樣地步。


    親信之間也是存在差距的,就當下而言正是武人得勢的時候,王伯當就算痛揍自己一頓,李密也最多就不鹹不淡說兩句,自己何必討那個沒趣?


    人家能一句話保下李嫣,讓她可以享受客人的待遇,自己拿什麽和人家碰?


    李密這當口輕咳一聲:“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何況事已至此也不可挽迴。


    說到底咱們和玄甲騎總要見個高低,用這個辦法總好過之前徐世勣的手段。


    不必搭那麽多人馬進去,更不用咱們的內軍去承受損失,這豈不是天大的好事?


    我知道三郎的心性,不過我輩既為主帥,就不能由著自家心性,隻求個痛快。


    得設法保全自家兵馬,不能為了自家顏麵就讓自家兒郎拚上性命,是不是這個道理?


    況且我們要打的仗還多著呢,兵馬更要盤算著使用。


    若是一戰就拚光元氣,又靠誰幫咱們奪洛陽、攻長安?”


    他這話語氣很是平和,就像是平日裏閑談,但是句句直指王伯當的痛處。


    畢竟愛兵如子也是王伯當素來信奉的帶兵方針,還因此和李密爭執過,盡自己所能保下軍中那些綠林豪傑的性命。


    現在李密等於是以矛攻盾,把王伯當一肚子話都給堵了迴去。


    不過李密也知道王伯當性子,並沒有讓他真的受窘,隨即又笑道:“三郎所想其實孤全都明白,你是看重徐樂的手段玄甲騎的威名,想要將他們收為己用以助霸業。


    然則你的心思雖好,事情卻不可能成就。


    這幫人和咱們勢不兩立,注定要分個生死。


    當今亂世,人們不重名望隻重勝負,成王敗寇古今一理。


    隻要我們贏下這一戰,日後自然有人為我們歌功頌德,所用手段都會被稱為妙計奇謀。


    若是我們敗了,不管何等光明正大,也一樣會遺臭萬年,被說成是跳梁小醜。


    這便是人心,也是世道!”


    他的語氣略有些激動:“當日孤輔佐楊公揮師洛陽,帶甲十萬綿延百裏,聲勢之盛一時無二。


    當時便有無數文士歌功頌德揄揚楊公,稱其順天應人為不世出的聖君明主。


    說什麽大軍秋毫無犯,楊公愛民如子,種種言語鬧得楊公甚至分不清是誇獎還是明褒暗貶。


    然則一戰敗北全軍覆沒之後,那些文士又轉過頭來,將楊公說得豬狗不如。


    說什麽殘民已逞,濫殺無辜,又把楊公說得一錢不值,前後簡直判若兩人。


    從那一刻開始,孤就知道一件事,奪了天下便有了仁厚名望,而不是真的用仁厚手段光明正大去奪天下!尊卑已定,君臣名位已經分明,既要奪取更易,又怎麽可能光明正大?”


    他這話一說,房、王兩人都不敢再言語。


    此時所說的話,其實已經不是正常君臣所議的範圍,李密拿下洛陽就要正式昭告天下登基,到時候自己也是他的臣屬。


    參與討論這種問題,以後君臣之間又該如何相處?


    哪怕是耿直如王伯當,這當口也沒了話說。


    沉默片刻,李密才繼續說道:“孤素為謀主,少經戰陣,這次也讓他們知曉,打仗並沒有他們說得那麽難。


    比起廟堂之事,行軍布陣攻殺戰守,反倒是簡單多了。


    你來我往明刀明槍,如果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還如何治理四方?”


    瓦崗軍的問題是文弱武強,這也和其基本盤有關,一時半會肯定改不過來。


    所以軍中普遍崇尚勇武好漢,中層以上的軍將也是崇尚武功輕視文治。


    李密可以靠威壓手段殺人,但是沒法改變人的想法。


    相反,殺得越多,下麵的人心裏肯定越是不滿。


    眼下瓦崗就像是一屋子幹柴草堆積一處,隻要一個火星就會變成燎原之勢!要想把這團火壓住,就得有足夠的威望。


    這種威望不是建立在殺人的基礎上,隻能通過軍功。


    是以李密這次堅持親臨戰陣親自指揮,倒也不是因為信不過裴仁基,而是必須讓部下看到自己的厲害。


    李密通過自己的手段,打敗了玄甲騎,這才是他想要的結果。


    是以李密此刻不但要把握兵權,還要把這一切說得雲淡風輕不值一提,越是舉重若輕才越是能體現出他的過人之處。


    王伯當、房彥藻都知道,李密打敗玄甲騎的憑仗,並不是占據了壓倒性優勢的兵力,而是他所布置的這個陣法。


    據說這個大陣乃是當日李密為楊玄感部下所創,也得到了楊玄感的認同。


    楊玄感起兵雖然得到了世家助力,也有楊家部曲親兵,但是部隊中占比最多的,還是那些農夫組成的步兵。


    由於楊廣大軍北征國內空虛,他們倒是可以靠著人數優勢打勝仗。


    可一旦楊廣主力迴頭,他們就得考慮如何應對。


    李密這個陣法設計之初,用意就在於讓沒受過多少正規訓練的步兵,通過外力幫助可以抗衡正規軍隊,尤其是騎兵。


    當時楊玄感部下騎兵少步兵多,用這個辦法倒是最為合適。


    再怎麽怯戰的老百姓擺到這個位置,也隻能咬牙死磕。


    真到打起來的時候也就會發現,所謂正規軍也是血肉之軀不是殺不死的。


    隻要膽氣上來,剩下的事就好辦。


    隻不過這個陣法既需要場地又需要足夠的物資支撐,不是說擺就擺的。


    按照當時的設想,是打下洛陽之後,通過這個大陣邀擊隋軍主力予以重創,再挾得勝之威席卷中原攻略關中。


    沒想到楊玄感頓兵於堅城下,看著洛陽城就是拿不下來,部下的士氣反倒是迅速崩潰。


    等到朝廷的討伐大軍一到,根本來不及布陣就被殺得四散奔逃,大陣再好也沒了用處。


    李密出奔時特意帶上了陣圖,就為了有朝一日能夠真的施展一次,也好讓人看看李密的軍略手段。


    今天機會終於來了。


    自己或許沒經過戰陣打磨,但是楊玄感被稱為霸王再世,戰陣經驗肯定不缺。


    他認可的東西,絕不會有錯。


    徐樂的騎兵牆陣或許是無堅不摧的長矛,但注定會折斷在自己這最堅固的盾牌之下!如今李家根基已失,若是手裏這杆長矛再折斷,倒要看看他們還有什麽本事奪取天下攻略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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