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關城內。


    李建成今日破天荒停了酒宴歌舞,也沒有和身邊那些名門子弟一起投壺、握槊,而是一本正經地處理公務。


    帥府儀門大開,自中門至府門外,十步一崗五步一哨,上百名長身大麵虎背熊腰的武士環甲持兵對麵而立,掌中儀戟雪亮,神色凝重殺氣騰騰。


    帥堂內李建成居中而坐,一幹屬官、軍將分坐兩廂。


    前來請示命令的吏員,捧著公文來到對應的官員麵前呈遞,宣讀官高聲宣讀內容,再由對應官員高聲說出應對之法。


    等到李建成發表意見之後,再在公文上落下文字批注發還吏員。


    這些吏員往來時,必須從武士之間的甬道穿行。


    望著兩旁兇神惡煞一般的武士,以及他們手中兵器上金屬光芒,所有吏員大氣都不敢出,一個個都小心翼翼趨步而行,生怕稍有差遲就給自己惹來殺身大禍。


    按說於戰亂年月又是前線,這份緊張肅殺也是理所當然。


    尤其李建成身份特殊,自從他到達潼關之後,已經把大小事權全部攬在身上。


    可以說整個潼關萬千生靈的性命,都在他一念之間。


    人到了這個位置,自然就要有對應的責任。


    身負重責不敢輕慢,拿出這麽個態度來,也是對大家性命以及李家天下負責的態度。


    手下人不管再怎麽緊張,也不敢口出怨言,更不會認為這有什麽不對。


    真正讓大家感覺蹊蹺的是,大郎這個態度來得未免太遲了些吧?


    或者說他是剛剛意識到自己此行的目的和重要性?


    才要認真對待?


    要知道自從李建成到達潼關後,就是一副刀槍入庫馬放南山的態度。


    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招待身邊圍繞的那些世家子弟,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飲酒或者博戲,再不然就是帶著兵馬以操練為名,實際是找個地方射獵。


    不但如此,甚至有傳言說有人帶了女子前來,宴前歌舞為戲。


    雖然這個傳言的真實性沒得到確認,但是眾人也知道,大郎的酒宴分為大小。


    大宴的時候參與者眾多,倒是看不到什麽女子身影。


    可是等到夜晚小宴時,整個帥府關門閉戶外麵都是李建成自己的錦衣家將警戒,除了他邀請的賓客其他人不得接近。


    那時候裏麵在說些什麽又或者做些什麽把戲,可就不是外人所能知曉的。


    至於潼關的軍政事務,一直都是下麵的屬吏自行處理。


    他這樣做倒也不是全無道理,畢竟這些吏員也不是沒根腳的,每個人背後都有世家豪門的影子。


    世間所有的交易,都離不開各取所需,李建成獲得世家名門支持,以確保自己地位穩固無可撼動,自然也要給他們好處。


    像是放權,就是好處的一部分。


    誰的權力都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世家門閥要想把持地方就得控製官吏,這裏麵包括的可不光是那些高官要爵,下麵的實權小吏一樣重要。


    這些高門中人盡管有這樣那樣的毛病,但是腦子並不糊塗。


    事實上他們很多時候比起帝王來,頭腦更清醒,隻不過這種清醒是否會用來為國出力,就是另一迴事。


    這幫人對於權力的運作最為熟悉,知道詔令固然可以影響很多事,但是具體執行詔令的人影響也未必就弱到哪裏去。


    隻要掌握了執行者,就能夠決定詔令內容執行成什麽樣子,又執行到什麽程度,自然就不會放過對於吏員以及地方官員的控製。


    李建成本來就仰賴世家之力,何況他俗務繁忙,恨不得有人為他分憂。


    世家推上來的人不等於是草包飯桶,其實這年月大部分知識文化都被世家把持,是以他們栽培的人,大多都有些本事。


    隻不過他們的本事服務於誰,就是另一個問題。


    往往是手頭微微一動,就是一筆數目可觀的財貨乃至田土易主,又或者是若幹條活生生的性命消失得無影無蹤。


    但這些事和李建成又有什麽關係?


    他求的是自己舒服過日子,外加確保繼承大位,庶民生死些許土地變化,他才懶得過問。


    他是這樣下麵的官員更是如此,都樂得逍遙自在讓下麵人自行處置,直到今天才忽然改弦更張認真起來。


    李建成不但宣布所有公文處置自己都要參與,還擺出了這麽一副排場,讓吏員們心裏都敲起小鼓,不知道是哪位同僚做得太過分,激怒了李家世子要殺雞儆猴。


    今日這帥府大堂以下,怕不是要多出幾具無頭屍才算了結。


    再看李建成那黑眼圈以及滿是血絲的眼睛,分明是度過了幾個不眠之夜,心裏就更為忐忑。


    人在這種時候最容易發脾氣殺人,希望自己別成為那個倒黴蛋。


    不過這幫吏員都是人精,很快就感覺出這其中的蹊蹺之處。


    李建成雖然場麵擺得很大,可實際上雷聲大雨點小,對於自己遞交的公文根本不在意,處理各項事務也很是敷衍,甚至有時候能感覺到大公子的心不在焉。


    完全就是那些官員說什麽,他就應一聲,根本就沒往耳朵裏入。


    乃至有人甚至擔心大公子一會別在帥堂上打盹,那可就不好看了。


    雖說李建成素來不問事,但是大公子名聲在外,大家也知道他的才具不至於如此。


    他不是一個不學無術還要硬撐場麵的人,此刻的失常表現,隻能證明他心神不屬,處理公務隻是個過場,心思根本不在這件事上。


    眾人暗自慶幸之餘,又不禁犯起了嘀咕。


    大公子不是要尋錯處,也不是想要殺人立威,那擺這麽一副儀仗是為了什麽?


    難道是借這個機會等什麽人?


    又或者等什麽事發生?


    就在眾人正思忖間,忽然一名滿頭大汗的軍士自外急行而入,口內不住高唿著:“軍報!緊急軍報!”


    這名兵士頭盔上插著一根翎毛,正是李建成麾下斥候“飛雲都”的記號,隻看翎毛那些護衛軍士就不敢攔他。


    飛雲都乃是李建成本部精銳遊騎斥候,專門負責勘探軍情打探機密,往往能搶在尋常斥候前麵把緊急情報送來,阻攔他們便是隔絕消息,當即便要執行軍法!是以由著這名飛雲都成員一路來到大堂之前跪倒稟報:“潼關山路內,有瓦崗遊騎出現,兵馬約有數百人!”


    這些官吏乃至武士聽了都大吃一驚,瓦崗遊騎出現在身後?


    這可是要命的大事!追究起來,搞不好真是要砍不知多少人頭的。


    可是反觀李建成非但不驚,反倒是精神一振,似乎一直在等的就是這個消息。


    之前的倦怠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乃是一種莫名的興奮,說話的聲音都比平日高了幾分:“可曾打探清楚?”


    “一清二楚?”


    “來得好!”


    李建成身形豁然站起,臉上露出難掩的得意之色:“諸公不必驚慌,瓦崗草寇的一舉一動,早在孤掌握之中。


    此番他們自投羅網,一個也別想活著離開!馮立何在?”


    伴隨一陣甲葉鏗鏘聲,下首一員大將邁步而出叉手行禮。


    “即刻統領所部越騎、射聲兩營,接應謝書方所部,將那些瓦崗賊寇擒來見孤!切記,不管頭目嘍羅,不可走脫一個!”


    “諾!”


    馮立乃京兆人,官居左翊衛車騎將軍,乃是李建成的心腹。


    要知道李建成素來結好世家,和軍將的關係不深,能被他列為心腹的武人寥寥無幾,馮立就是其中之一。


    不過這人為人低調不善言辭,又不好爭鬥,因此在軍將中沒什麽名氣。


    隻有李建成最為心腹的親信知道,馮立身上承擔著兩件不為人知的差事。


    一是操練李建成部下那些錦衣家將,像是那些刀盾兵便是出自馮立之手;第二則是統率李建成的直屬衛隊。


    別看此人名聲不彰,卻是李建成的嫡係股肱,更是位身懷絕技的虎臣。


    眼看馮立領令而出,李建成又對眾人說道:“潼關扼關中咽喉,為兵家必爭之地。


    如果無人勾結瓦崗暗中接應,那些賊寇何以潛越?


    此番孤定要把此事查個水落石出!將這幹奸細斬盡殺絕!”


    說完這番話李建成重又坐下,隨後吩咐身後侍從放上計時沙漏,等待著前方吉報。


    眾人先是被這一番變故搞得不明所以,但是很快就有聰明人品出這裏麵的味道。


    蒼茫群山出路不止一條,李建成何以能預先得知瓦崗賊寇從何而出,還令馮立去接應?


    他剛才那番話又在指誰?


    此番他對付的到底是瓦崗,還是其他什麽人?


    把自己特意招來,是為了處理公務,還是把事情鬧大,以便當個人證?


    有些人已經嗅到了這裏麵暗藏的不尋常,開始後悔自己不該置身這等漩渦之中。


    也有人盯著那個沙漏,計算著時間。


    沙漏裏麵的細沙一點點流失,李建成的神色逐漸變得焦慮,饒是他素來養氣,這當口卻也忍不住用手輕輕敲擊桌麵排遣心中不安,其實不光他如此,兩旁文武這當口更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該盼著馮立成功還是失敗。


    眼看沙漏裏麵的沙子即將流盡,跟著就該把沙漏反扣過來繼續計時的時候,忽然一陣腳步聲響起,隨後就見馮立大步而入。


    眼看馮立迴來,李建成竟然無法保持鎮定,霍然起身似乎想要繞過公案向下,隻是邁出一步才意識到不妥又把腳收迴來,強作鎮定問道:“人在何處?”


    “就在門外。”


    “帶進來!讓孤和各位文武看看,是誰膽大包天勾結瓦崗賊寇!”


    馮立不曾言語,隻是往旁邊一站,時間不長,就見臉上滿是泥水,身上衣服多有破損,整個人如同乞丐一般的謝書方低頭而入。


    滿堂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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