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今綠林,陳智略的名號算不上響亮。


    也別說瓦崗五虎,小霸王翟讓這種名動天下的猛人,就是孫長樂或者任城大俠徐師仁、齊郡賊帥徐圓朗的名頭也比他響亮的多。


    乃至在瓦崗軍內部,如果提起陳智略,也沒什麽清晰形象。


    基本就是知道有這麽個人,是自己家兄弟,為人也還說得過去,平日裏為人處世都還湊合,如果再細說就想不起什麽。


    如果用一句評語來形容他,就是“平平無奇”。


    但倘若他真的是平庸之輩,顯然不會取代王伯當,承擔如此重要的差遣。


    事實上在李密心裏,大多數瓦崗驍將,都不能和陳智略相比。


    倒不是說陳智略的武藝有多厲害,或者有什麽絕技傍身,而是他具備大多數綠林人所不具備的素養:謀略。


    跟一般好勇鬥狠動不動就講究玩命的江湖人不同,陳智略從來不推崇主將單挑或是親自動手殺人,白刀子紅刀子出那種打法。


    比起勇武,他更在意智謀。


    當然,這也可能和他自身武藝平平有關,不過不管怎麽說,陳智略都認為頭領當家或者軍將,應該是動腦子而不是動刀子。


    如果什麽事情都要靠主將個人武藝解決,那還要那麽多兵馬幹什麽?


    他這種思路和行事作風很對李密的胃口,很快就從普通的頭目提拔為內軍戰將,更是被李密發展成為“私人”,也就是最為嫡係的心腹。


    就像是李密在翟讓身邊摻的沙子一樣,陳智略和他的關係也密不外傳,表麵看就是個正常的將領比較受李密重視,雙方算是比較親密但是看不出有什麽特殊的地方。


    隻有當事人自己知道,陳智略被李密視為暗子,關鍵時刻是可以為自己發動扭轉乾坤一擊的重要人物,今天就是這麽個時機。


    把李嫣從徐世勣手中奪迴再帶迴前線這種事,並不是那麽容易做的。


    且不說怎麽對付徐世勣和程咬金等人,單就是這一路上要躲避唐兵,不至於被中途堵截,更要逃出玄甲騎、王世充幾方勢力耳目,這就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


    應對這種場麵,主將的智謀比武藝更重要,最重要的則是忠誠。


    畢竟一個可居奇貨在自己掌握中,不管投奔誰都有本錢,很容易生出別樣心思。


    就算是太平年間,李嫣這種級別的要人都足以導致山寨內部分裂。


    何況是現在這種亂世,又是在潼關那種地方,隻有絕對可靠的人才能派過去。


    在這種情況下能讓陳智略負責此事,足以證明李密對他的信任,也足以證明陳智略自身才具、膽色都不是尋常人能比。


    可就是這麽個敢擔重任赴險地,也是刀頭舔血多年見過大風浪的綠林好漢,看著與自己並馬而行,擔任自己一行人先鋒的宇文承基,就總覺得心裏發毛,順著脊梁溝冒涼氣,周身汗毛倒豎總覺得不自在。


    仿佛待在身邊的不是活人,而是什麽修羅鬼魅。


    和徐世勣手下的兵馬一樣,陳智略這一行人基本都是身穿布衣,褲管、袖口緊緊紮束,生怕在林中有所繃掛,宇文承基是唯一的例外。


    他身上穿著那領劄甲,頭戴兜鍪,就連麵覆都扣了下來,隻露出一副猙獰鬼麵在外根本看不到真正五官。


    如果他始終是以這副模樣出現,恐怕多一半的人都不知道這位到底是誰,薛家兄弟也不會知道他就是宇文承基。


    隨同陳智略上山,直到一擊逼退薛家四將,再走馬重創單雄信,脫離戰場之後他才把麵覆放下,就像他來的時候一樣。


    按說正常情況下,甲胄既沉重又不舒服,非臨戰狀態下,武將盡量避免穿戴。


    很少有人會像宇文承基一樣,行軍時候紮束整齊,反倒是真打起來的時候掀開兜鍪以便讓人看清五官。


    從那時候開始,陳智略就覺得別扭。


    倒不是說宇文承基一定要和自己一樣,而是他給人的感覺就不正常。


    固然他一直是俘虜,在自己出發前都不知道其已經歸順的消息,和自己這些人相處肯定不會像綠林人一樣,但也不該如此。


    陳智略永遠忘不了,宇文承基出來接令的時候,是怎麽一副模樣。


    臉色蒼白、顴骨突出,一看就知道這段時間飲食不周,根本沒吃幾頓飽飯,把人都餓瘦了。


    可那雙眼睛偏又亮的嚇人,如同兩盞寒燈攝人心魄,讓人看一眼就覺得不寒而栗。


    那眼睛根本就不像是人,更像是某種野獸或是巨大毒蟲。


    乃至於對視的刹那,陳智略就覺得自己心膽皆碎,險些被嚇得後退。


    事後越琢磨越是不對,甚至夢裏都出現了宇文承基那雙雖然明亮卻顯得格外嚇人的眼睛。


    不對!那個眼睛不光是像野獸的問題,而是本身就不像是人。


    那種眼神就像是某種異類在審視自己獵物,不帶任何感情,且毫不隱藏自己的獵殺意圖。


    所謂眼是心中苗,有這麽一種眼神的,就肯定不是什麽好人。


    這種好壞不是基於道德,或是綠林、官府不同的判斷標準,而是一個最簡單直接,從人的角度上分析所得結果。


    在那一刻,陳智略都忍不住想要去麵見李密諫言,把宇文承基或關或殺,總之不能收為己用。


    這人的眼神、氣質太過詭異,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成了個怪物,絕不能把這麽個怪物留在身邊。


    隻不過他最終還是放棄了。


    李密這個人他算是看透了,獨斷專行唯我獨尊,根本不會聽進去意見,更不會喜歡有人提意見。


    徐世勣他們為什麽被排擠?


    除了他們和翟讓的交情外,最大的原因還是這些人太喜歡進諫,又確實有真才實學,容易讓李密覺得沒有麵子。


    自己要是也變得和他們一樣,下場隻怕會更慘。


    自己能感覺到的,李密怎麽會感覺不到?


    他還這麽安排,自然是認為這些問題沒什麽妨礙。


    至少和宇文承基的武勇相比,這些問題都算不上什麽。


    陳智略也能理解,瓦崗軍仰仗五虎神勇,形成了一套固有的打法,這種戰法不是一時三刻就能改變的。


    現在李密和瓦崗五虎裏麵的四虎為敵,單純靠一個裴行儼多半是穩不住局麵。


    再說李密對裴行儼的信任又能有多少?


    當下的瓦崗急缺善戰虎將,宇文承基這一身本事自然被李密所看重,對於其他的可能就不太在意。


    再說李密在神不知鬼不覺情況下釋放承基委以重任,想必是有控製他的辦法,自己也就不要多嘴了。


    隻不過話不敢說,心裏卻沒法真的把承基看作自己人。


    不光是身份立場變化,更重要的是整個人的感覺就不對勁。


    他掀開兜鍪廝殺的時候,那種眼神也是冰冷的,如同妖魔鬼怪。


    看他重創單雄信時的眼神,就跟屠夫殺牲畜一樣,並沒有任何情緒波動,隻是單純的殺傷。


    現在行軍的時候也是,說走就走說停就停,其他的一概不問不說,也不和任何人搭話。


    雖說行軍時候禁止交頭接耳,可是長時間行軍難免會有動靜。


    尤其是在相對安全的區域行動,難免有個交流。


    宇文承基卻從不和任何人交流,也不見他吃幹糧或是飲水。


    若是休息他就停住,說聲出發就催馬而行。


    自己大著膽子提醒他最好脫了甲胄,也沒有絲毫迴複。


    如果不是親眼看著他曾經掀開麵覆,陳智略幾乎忍不住懷疑,自己身邊這個不是活人,而是一副甲胄成精。


    除去宇文承基,整個山林的環境也讓陳智略覺得不正常。


    這也太靜了。


    靜的是那麽不正常,也透著詭異。


    不管怎麽說,這也是李唐控製區域。


    隨著山巔上的煙火燃起,按說整個山穀都該沸騰起來才對。


    如果說這一路行來屢次遭遇大唐斥候哨探,又或者躲避大股唐軍,陳智略反倒會覺得那是正常的。


    現在這種看似安全的平靜,反倒是讓整個山林變得詭異。


    陳智略甚至覺得,每一棵、每一塊山石後,都有一雙眼睛在盯著自己。


    隻要他們願意,隨時都能向自己發出致命一擊。


    他此番帶兵繞過潼關間道入山,並非單打獨鬥。


    要知道他一路行來,不但得到來自徐世勣方麵內奸的密報,同時也得把這些信息傳遞出去。


    至於消息傳到誰手裏,陳智略也不知道。


    隻是憑猜測也能想到,接收軍情的一方,必然足以左右此地局勢,也對徐世勣所部有著殲滅的能力。


    略加推敲,就能猜出所謂神秘人的身份。


    隻是隨著謎底解開,那種懼意非但沒有減弱,反倒是越來越強。


    看看身邊如同一具活動盔甲的宇文承基,再想想這寂靜山林中所潛藏的殺機,他隻覺得寒意刺骨,下意識緊催坐騎隻想快點離開這塊充滿詭譎與陰謀之地,迴到大軍之中,那殘酷沙場反倒是更為簡單直接,也更像是人待得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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