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槊每一次碰撞,都會發出一聲悶響。


    由於槊杆材質的影響,導致大槊碰撞發出的動靜不像鐵器那麽響亮,但是悶悶得如同在人心頭擂鼓,那滋味其實也不好受。


    越是力大無窮得將軍,他們的槊碰撞時這種聲音就越是發悶,震懾力也就越強。


    身為上將,早就習慣了這種碰撞,也早就習慣了這種聲音。


    但萬事都有例外,羅士信眼下就在遭遇這種異數。


    他隻覺得陣陣氣血翻湧,一口氣橫在胸口上不來下不去,每次喘息都如同吸火入肺燒得髒腑生疼眼前發黑。


    身為從小學藝得名師點撥的武家,羅士信當然知道這口氣對自己的重要性。


    這是武人自身元氣,運轉周天催動氣血用以迎敵,如果倉促間吐出去,對於身體的損傷更大。


    可若是這口氣喘不勻,無法正常運轉導入正途,就別說以後對身體的損傷,眼前這關就過不去。


    兩臂已經微微發麻,手腕處的酸麻感越來越強,自丹田運起的氣力,很難及時傳遞給手臂。


    導致自己對於大槊的控製越來越弱,再這麽下去,恐怕自家的槊很快就會脫手。


    要知道,自己可是雙手端槊的!若是被人用單手對雙手,把自己砸得大槊落地,還不被人活活笑死?


    徐樂一旦動了真火,其手段便不是那麽好招架的。


    這一路快槊施展開來,已經成功遏製了羅士信的攻勢,逼迫其被迫轉入防守。


    雖說羅士信此刻咬牙切齒兩眼噴火,咬著牙要拚命,但是實際情況就是他的處境越來越被動,從和徐樂對攻逐漸轉入防禦。


    守招遠多過攻擊,雙臂舞槊如同旋風,將大槊耍得風雨不透。


    隻是這高明的技藝,卻並非用來攻敵而是護身。


    羅士信不在意拚命,從他十四歲披甲上陣那一刻,就是以一種亡命徒的心態臨陣。


    他永遠記得教授自己武藝的那位老人,是以怎樣一種屈辱的方式死去。


    雖說他很少對自己提及往事,更不可能說自己的姓名出身,甚至自己不經意問起這個問題就會換來一頓劈頭蓋臉地猛打。


    但是偶爾酒醉癲狂,又或者夢囈時透露的隻言片語,依舊可以推斷出其昔日必然是個威風八麵手握生殺大權的大將軍。


    那個老人口內不住喊得衛郎君、老將主不知是誰,也不知他總說的對不起是什麽意思。


    不過有些東西是可以推敲出來,他曾經有一段遮奢歲月,統率大軍轉戰天下,靠著弓刀武藝出人頭地。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給自己留下這身上好劄甲以及馬槊。


    這麽一個人,理應生活在京城或是通都大邑,前唿後擁榮華富貴,再不然就是身在軍營,為萬千軍士所拱衛。


    就算是死也該死在戰陣上,為國捐軀馬革裹屍,死得轟轟烈烈才為大丈夫!不論如何也不該落魄成那副樣子,在那個荒僻的小村落內,半乞半偷勉強苟活。


    在遇到自己,且發現自己是難得的習武根苗之前,整個村子裏沒人看得起他,更沒人知道他身懷絕技,甚至有頑童專門以欺負這個老人為樂。


    其實就羅士信自己,也是欺負過這個老人的。


    若非如此,也不會有這麽一場師徒緣分。


    哪怕站在他的立場看,也覺得這不知姓名的師父被人看不起是情理中事。


    明明有一身本事,卻不敢施展出來,也就是拿棍子逼自己學本事的時候能看出能耐,在外人麵前表現得和普通老乞丐沒區別,時間一長誰還怕他?


    這世道隱忍是沒用的,一定要讓人怕才能過得舒服,怎麽就是不明白這個道理?


    不欺負人,就注定被人欺負,放著人上人不當就隻能落個不如狗的下場。


    在老人死前,就已經不像樣子了。


    年輕時候衝鋒陷陣落下一身傷病,全靠一口元氣支撐壓製。


    等到年老力衰氣血衰敗,再沒有上好的飲食藥物滋補,少年時欠的債就要一發償還。


    那個窮村子沒人能吃飽飯,哪裏養得活一個老乞丐。


    多年缺衣少食的生涯,讓曾經的鋼筋鐵骨鏽蝕。


    突如其來的傷病,如同一記重錘,將這具身軀輕鬆摧毀。


    就一個晚上過去,老人就徹底廢了,別說偷雞摸狗,就是連行動都無法自主,全靠羅士信以米湯養活。


    如是過了幾個月,人也變得神誌不清,每日不是痛苦哀嚎就是破口大罵。


    從楊堅到李虎逐個罵過去,一直罵到楊廣、李淵,似乎和這些人都認識,也知道他們很多陰私。


    羅士信能聽出來,老人似乎參與過什麽大秘密,秘密更是牽扯到一些貴人。


    不過他不在乎,也不想知道這裏麵有什麽內情,不是沒有好奇心,而是沒這個必要。


    老人知道這麽多,參與過這麽多,還不是變成這樣?


    而且越聽,羅士信就越是對這個恩師生出鄙夷之心。


    他聽得出來,這個老人其實在害怕。


    害怕一個被他稱為老將主的人,也怕了刀頭舔血的日子。


    所以他棄官而走隱居山村,寧可做乞丐也不敢顯露武藝,就是怕一旦暴露身份,就又得迴到那種生活。


    這種怯懦之人縱然滿身絕技又有何用!羅士信聽得越多看得越多,越是對這個師父厭惡。


    一開始還對他的出身來曆感興趣,隻是畏懼棍棒不敢發問,到後來就是這老人願意說,他都不想聽。


    人病到這種地步,自然是活不久的。


    不久之後的某個清晨,當羅士信如同往常一樣,帶著那如同清水的稀粥混著野菜前往破窯時,發現老人已經成了屍體。


    老人死狀很是狼狽,身上的衣衫早已經破爛不堪,屍體蜷縮一團如同蝦米。


    任是誰看,都會覺得這就是個乞丐,沒人會相信他曾經是一位馳騁疆場的驍將,更不會想到他哪怕窮成這樣還留著一領鎧甲、一條馬槊以傳後人。


    羅士信盯著老人的屍體良久沒動,心中其實並沒有多少悲痛,更多的則是恐懼。


    他年紀雖小,但是已經見過太多死人。


    餓死的、病死的、因為交不上租庸挨了官府鞭笞傷重不治的。


    心早已經麻木,不至於這麽多愁善感。


    他並不難過,而是害怕。


    害怕自己將來也死得這般卑微,如同螻蟻!大丈夫怎可埋骨於此等荒村僻壤?


    自己既然練就一身武藝,就要出人頭地!就算是死,也要死的轟轟烈烈,絕不可與草木同朽!也就是在埋葬了老人屍體之後,羅士信才選擇離開家鄉,頂了伴當的名額去做了鷹揚兵。


    從那一刻開始,他在心底就拿定了主意,寧可戰死也不苟活!決不能像那個無名老人一般怯懦,不就是死麽,又有什麽可怕的!羅士信從不畏懼搏命,從他第一次上陣,就抱定必死之心。


    不管是單騎陷陣,還是廝殺時以命換命,他都不在乎。


    如果徐樂和他拚命對攻,羅士信絕不會怯懼也不至於吃虧。


    可問題是現在的局麵不是拚命,而是單方麵的挨打。


    就算羅士信想用同歸於盡的打法扳迴先機,把失去的主動權拿迴來也做不到。


    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徐樂大槊的速度太快了!同歸於盡也得彼此之間速度差不多才行,按照現在這種情況互傷,結果就是自己被槊打死,對方沒什麽大礙。


    這時候再同歸於盡,那就不是拚命而是送命。


    羅士信不管再怎麽憤怒,也隻能先自保再傷人,不能再像剛開始那樣放手搶攻。


    比起搏命,想要搏命而不可得,才是最讓人絕望的事情。


    其實單手舞槊出手速度更快這個道理武人都懂,但問題是萬事有利有弊,你這樣固然出手方便,可是力量難免不足。


    騎戰講究一個人馬合一,人借馬力馬助人威,每一擊的力量何等驚人?


    你全力招架都嫌不足的時候,哪還敢為了追求力量以單手進攻?


    尤其是現在兩人這種狀態,沒有多少容錯空間。


    一個遮攔不住,立刻就會被大槊所傷。


    哪怕羅士信再怎麽托大,也不敢用單手使槊。


    徐樂他怎麽敢?


    他怎麽敢!當然,徐樂也是肉體凡胎,單手掄槊的力量肯定不能和羅士信雙手持槊相比。


    如果是純粹的膂力相拚,必然是徐樂吃虧。


    可問題是他的槊實在太快了!如果不是親身遭遇,羅士信死都不會相信,世上有人能把大槊使的這般快!自己膂力雖然夠強,卻無法僅靠一兩下撞擊就磕飛對方的槊。


    而徐樂大槊運轉速度實在太快,以至於那種槊杆碰撞的悶響密如連珠。


    快速有力的高頻撞擊,抵消了爆發力的差距。


    而這種撞擊的力道單獨拿出來其實微不足道,但是這麽快且密集的撞擊,讓若幹道力量合而為一,形同飛瀑衝石萬難抵擋。


    饒是雙臂持槊占盡先機,卻也抵抗不住這種程度的狂轟亂炸。


    敗了!肯定是敗了!不光是武藝不敵,場麵更是難看的一塌糊塗。


    不管鬥技還是搏命,結果都是輸得一塌糊塗,這還有什麽臉麵活在世上?


    心思電轉間,羅士信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羅某寧可沒命,不可丟了體麵。


    不就是死麽?


    有什麽大不了的!不過不能這麽個死法,就算死也得拚掉徐樂半條性命。


    不知不覺間已經從同歸於盡變成了以死換傷。


    不過羅士信並沒有醒悟自己的心態變化,或者說也顧不上這些,而是借著兩馬對蹬而過的當口,輕催腳力,戰馬向前跑去不再迴頭。


    但是奔行的速度並不甚快,更是表露出一瘸一拐的模樣,就像是在這種高強度對戰中一不留神已經傷了蹄子。


    羅士信做這一切的目的就隻有一個:賭上自家性命換一個機會,換一個用迴馬槊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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