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武周與柴孝和趕過去的時候,漢軍與突厥軍的對峙已經形成。


    彼此之間本就是廝殺多年的老對手,列陣衝殺是家常便飯。


    都是訓練有素的軍漢,不需要特別命令,看到對手就知道該列陣應對。


    雙方各自聚集了百十號人馬,雖然人數不多,但是陣型森嚴殺氣騰騰,若是劉武周晚來一時三刻怕是真的要出人命。


    在邊地,人命本來就沒那麽金貴,更何況自從劉武周主政之後,為了從老百姓嘴裏奪取口糧,更是大肆揮舞屠刀,人命也就越發輕賤。


    當兵的殺人殺順了手,也就從心裏不把人命當迴事。


    再加上對突厥人積怨已久,屬於沾火就著的狀態,隻要一聲令下,又或者誰的一聲咒罵,都能立刻從鬥毆演變成殺戮。


    前排的兵士左手緊握盾牌,右手則抓緊刀柄,身形下伏雙腳岔開,把身體盡量縮在盾牌之後。


    這樣的距離,哪怕突厥的好手,也隻能發出一箭。


    自己以這個姿勢撲過去,隻要擋住第一箭,就能近身砍頭,把對麵突厥人殺個屁滾尿流。


    次一排的矛手則緊握木矛,隨時準備往前搠。


    而對麵的突厥人隊形遠不如漢軍嚴整,鬆鬆垮垮的兩層兵線,既鬆散又單薄,身上的衣服也很是破舊。


    隻有少數人穿了甲,大多數人身上就隻裹著一件醃臢不堪已經看不出本色的皮袍子。


    手中的兵器也都是舊貨,有些人的彎刀上甚至還有缺口。


    隻看裝備就知道,這裏麵基本都是執必部的仆從軍,真正的狼騎寥寥無幾。


    不過他們的氣勢並不弱於對麵的漢兵,弓箭手張弓搭箭,瞄準對麵的漢軍,更有十幾張弓一起對準了站在漢軍隊伍最前麵的頭領,也是此番鬥毆的發起人。


    那是個三十出頭的漢子,身材適中闊麵重頤,麵如火炭。


    一雙皂白分明的環眼精光四射,一望可知必是個精力充沛的漢子。


    頭上扣著一頂破鐵盔,身上穿著一件素色布袍,上麵滿是補丁,但是卻漿洗得很是幹淨。


    手中擎一口直刀,刀身上血跡未幹,而在他身前,倒著兩具屍體。


    隻看穿著就知道,死屍乃是突厥兵士。


    而且其中一人身上穿的不是皮袍而是鎧甲,這就證明死的不是普通奴兵而是真正的狼騎又或者是軍將頭目。


    劉武周隻覺得眼前一黑,心中不知罵了多少句髒話。


    突厥狼騎也是能殺的?


    自從引執必部入馬邑開始,邊軍和突厥人的地位便不再對等。


    上至軍將下至小卒,都明白世道變了。


    劉武周原本靠抵擋突厥入寇保一方平安,得邊地百姓擁戴。


    可是如今他態度逆轉,從抗突厥的良將變成了引狼入室的賊子,自家人哪裏還硬氣得起來?


    便是走在路上,都覺得憑空矬了一頭,生怕被鄉親戳脊梁骨。


    在鄉親麵前尚且如此,對上突厥人就更直不起腰來。


    軍漢火氣大,那幫突厥人又是出名的飛揚跋扈不講理,衝突自然在所難免。


    不過大家也是能忍則忍能讓則讓,發生衝突也不敢下死手。


    往往是突厥人打死了漢兵,自己隻是受傷,最後還得是馬邑軍將向突厥人賠不是。


    若非如此,單憑百十來個奴兵又哪來的膽子和馬邑精銳邊軍列陣放對?


    殺一個奴兵,還不算什麽大事,大不了破出筆財貨就是了。


    可是一個狼騎,那可不是那麽容易解決的!尤其執必家屢次受挫元氣大傷,狼騎人數銳減。


    這就讓他們更是把殘存青狼騎看作心頭肉,戰場上則損都覺得心疼,讓恆安甲騎打死,此事豈能善罷甘休?


    若是普通軍將犯下此事,劉武周豁出去不要臉,可以當場執行軍法,把殺人的砍了來個一命抵一命,再拿出幾匹好馬幾領鐵甲賠償,總是能過去。


    左右都已經不要麵皮,也就沒什麽可顧忌的。


    偏偏這個軍將不是尋常人物,根本就殺不得。


    別看他不是苑君瑋、尉遲恭那些恆安舊部猛將,可是對劉武周來說,就算苑君瑋、尉遲恭加在一起,也不如此人重要。


    這名殺人軍漢的名字叫做宋金剛,他並非恆安舊人,而是柴孝和此番合作送來的禮物。


    柴孝和自瓦崗前來,除了帶來大批瓦崗在河東布置的暗子之外,就是將這位豪傑引薦給劉武周。


    如果以劉武周的真心而論,哪怕是眼前這座汾陽宮,都不如宋金剛來得重要。


    宋金剛出身草莽,拉隊伍占山頭招兵買馬,走得也是草頭天子路數。


    兵勢最盛時,部眾達萬人之數。


    後來打了敗仗,一路潰逃,隻能在邊地棲身。


    李密幫過他的忙,又通過瓦崗在綠林的地位聯絡北地豪強幫他安排了棲身之地,宋金剛感念李密恩德,也知道憑借自己單打獨鬥肯定出不了頭,就甘心聽從李密命令,做了他的部眾。


    按照宋金剛的本意,想要加入瓦崗軍領兵帶隊。


    可是關山阻隔難以逾越,李淵又不是個死人,根本不可能放過宋金剛和他的部下。


    退而求其次,就隻能希望在河東闖出一番事業。


    可是單憑宋金剛和他麾下那點殘兵敗將,也沒有什麽勝算。


    是以李密將他推薦給劉武周,算是一舉兩得,宋金剛自然不會拒絕。


    劉武周招兵買馬擴充實力,對於投軍的來者不拒。


    再說宋金剛可不是孤身前來,他帶了四千多兵馬來投,也是一方小勢力的頭目。


    劉武周雖然猜忌多疑,可是也知道,光憑恆安那點老底子,別說爭奪天下,連看家都不夠。


    也就隻好改改過去的作風,真心接納四方豪傑。


    再說前者徐樂叛離,他嘴上不說心裏也知道錯在自己,背地不止一次偷著抽自己嘴巴。


    有了這個錯處在前,對於宋金剛的態度也就大不相同。


    這次真的是解衣推食誠心招攬,不再玩那套小恩小惠假仁假義的把戲。


    尤其是在他發現宋金剛武藝、韜略皆勝過恆安一幹將領之後,對他就更是視為臂膀。


    不但以兵權相付,更是把自家的妹子許給宋金剛為妻,隻等戰事稍歇就要辦喜事成婚。


    劉武周相貌平平,他的妹子也不是什麽佳麗,言談舉止和雲中那些潑悍村婦也沒什麽兩樣。


    但是這種聯姻本就不看重人品相貌,而是一種身份象征。


    宋金剛娶了劉武周的妹子,就是劉家自己人。


    別看他是柴孝和推薦而來,但是論關係,顯然還是和劉武周更親近,自然也就會聽劉武周命令而不再受瓦崗控製。


    這麽個棟梁之材輔佐,當然是好事。


    可是眼下他殺了突厥狼騎,這就是劉武周要麵對的難題。


    自己認了宋金剛是自己人,就有義務把他保下來。


    自己隨便殺軍將沒什麽,如果為了突厥人連自己準妹夫都殺,下麵的人還有誰會服自己?


    又有誰會為自己賣命?


    殺了宋金剛,自己也就等著部眾星散,自己落個孤家寡人的下場吧!保,必須保!哪怕在執必落落麵前磕頭下跪,也得把宋金剛保下來。


    心裏這麽想著,劉武周腳下不停,已經來到兩隊人馬正中,麵對宋金剛背對突厥兵,用身體做盾牌將宋金剛遮護起來,口內問道:“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好端端的,怎麽打起來了?


    這兩個是誰殺的?


    你站在這又是做什麽?”


    宋金剛沒理會劉武周言語裏給自己留的落場勢,冷聲說道:“人是某殺得!幾個胡兒吃了熊心豹子膽,敢來奪某的甲胄!不殺他,真當阿爺是麵捏的不成!”


    “沒錯!誰搶我們的東西,就是自尋死路!”


    宋金剛身後,一個高大魁梧的壯漢高聲附和。


    他這一開口,其他漢軍也隨之鼓噪,聲浪從四麵八方席卷而來,將劉武周裹在其中。


    這幫人都是隨同宋金剛一起投奔的,也就是宋金剛自己的部曲而不是恆安甲騎。


    他們歸附未久,搞不明白狀況,不知道這些傳說中和胡兒浴血廝殺的邊軍,怎麽如今成了軟柿子?


    心中早就不服不忿,加上如今又惹到自己頭上,當然不會有什麽好話。


    對麵的突厥人並沒有叫嚷什麽,劉武周知道,這不是對方怕了,而是突厥人沒有這個習慣。


    尤其是這些奴兵,平日被約束得極嚴,就連喧嘩叫嚷的權力也早已被剝奪幹淨。


    在皮鞭木棒以及刀斧的管教下,他們已經養成了隻動手不亂嚷的習慣。


    對於他們來說,放箭揮刀收取人命,就是最好的態度表達。


    真要是動起手來,就沒法收拾了!劉武周心急如火,偏偏宋金剛又不肯退讓,自己想要丟個人出來頂死都找不到落場勢。


    就在這當口,隻聽一陣囊囊軍靴聲響起,隨後便是甲葉鏗鏘之聲傳來。


    這些日子廝混熟慣,都不用分神去看,就知道來人身份:執必部阿賢設執必落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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