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眼前老淚縱橫一副重見故人之後心情激蕩以至於失態的蘇威,徐樂心中並無半點感動,反倒從心底生出強烈的厭惡。


    這位大隋遺老官場人瑞,在徐樂眼中,就像是一具腐朽的屍體,身上散發著濃烈的酸臭味道,熏得徐樂頭暈眼花直欲作嘔。


    哪怕是在屍山血海的戰場上,被血腥以及焦臭味淹沒時,都不像現在這麽難受。


    哪怕蘇威一見麵就認出自己,徐樂還是不會把他當成自己人看待。


    雖說自己從沒和父親見過麵,但是從爺爺以及李淵等人口中,也了解過父親的性情、為人。


    他是徐家的少年天才,天生就該在戰場上建功立業的好漢,與爺爺一樣,都是樸實剛健董道直行的豪傑,絕不會和蘇威這等人有什麽交情。


    再說他現在惺惺作態,當初在江都時,也沒見他主動前來結交,越發證明此時表現出的所有善意均為虛假。


    徐樂並不介意別人的白眼或是輕視,隻要是發自本心就沒什麽。


    人生在世本就會受人臧否,不可能所有人都說你好,就像不會所有人都說你壞一樣。


    有誤會就說明,有敵意便較量個高低,都好過像蘇威這般做做。


    他強忍著不快,沒有把他丟出去,隻等著看蘇威下一步動作。


    自己殺了翟讓,和瓦崗上下理應不共戴天,蘇威這種人最是乖覺,按說和自己割席都來不及,又怎會這般示好?


    這裏麵肯定有詐!哭了好一陣,蘇威才拉著徐樂的手來到席前落座,不等王世充等人發問主動開口。


    “黑甲徐敢、長安衛郎,都是我漢家一等一的好男兒。


    隻可惜生不逢時未遇明主,否則也不會落得那般收場。


    老朽無能,無力援救故人,眼看豪傑有後,心中才得安定。


    總算老天有眼,讓徐家又出了一個偉丈夫。”


    徐樂冷哼一聲:“蘇公此言若是為瓦崗所部知曉,隻怕與你有些妨礙。


    據某所知,瓦崗軍中盡是些快意恩仇的好漢,他們多半年不願意聽到有人誇獎自家仇人。”


    “此言差矣。


    兩軍交戰死傷難免,徐將軍堂兵正陣以一身武藝取勝,又怎麽說得上是冤仇?


    翟頭領技不如人無話可說,瓦崗軍將也不是不明事理的,自然不會把這種事記在心上。


    再說我家主公乃是堪比堯舜的明君,自然明辨是非,絕不會胡亂遷怒。


    若是當真把徐將軍當作仇人,又怎會以軍糧相贈?”


    徐樂臉色一沉:“某為大唐武將,聽不得偽王名諱!”


    隨著這句話出口,徐樂能感覺到席間氣氛變得有些尷尬。


    自己這話可不光是對李密,連王世充以及名義上的皇泰主楊侗都捎帶在內。


    這本來也是自己的意圖所在。


    從一開始自己就不認可王世充和蘇威這種交際方式,明明就是兩國仇敵不死不休,搞這種把戲有什麽意思?


    大家互相吹捧幾句,表麵上一團和氣,迴頭該交手還是交手,這種假客氣的意義又在哪裏?


    有什麽就說什麽,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既然是仇敵就拿出仇敵的態度。


    哪怕是交涉和談,也該堅持自己的立場身份,這樣才是大丈夫所為。


    表麵一套背後一套,這邊說說笑笑迴頭沙場拚命,這事自己沒什麽興趣,尤其是對蘇威這種人就更沒必要。


    與其按著對方的腳步走,還不如自己主動打破規則,讓他們無所適從。


    果然蘇威被嗆了一句,有些不太習慣,看著徐樂一時竟是不知該如何言語。


    顯然這位大隋老臣已經習慣了他所熟悉的社交方式,徐樂這種完全不符合官場規則的態度,讓蘇威有些無所適從。


    終究年老成精,蘇威遲疑片刻,隨後還是強笑道:“忠臣孝子人人敬仰,徐將軍赤膽忠心著實為武家典範。


    不過徐將軍雖然當得忠臣,卻不知是否稱得上孝子?”


    徐樂眉毛一挑,一雙虎目圓睜死死盯住蘇威,一記老拳險些直接拍在蘇威臉上!這老兒好大的膽子,居然敢觸自家逆鱗!駙馬竇奉節辱及自己父親,照樣挨了揍,若不是看在李淵父子以及李嫣麵子上,自己差點結果了他。


    蘇威吃了熊心豹膽,也敢來捋虎須,他算什麽東西?


    蘇綽之子也好,大隋四貴也罷,跟自己有什麽關係?


    誰敢對我不敬,對我的父母不敬,就得付出代價!若不是看著他一把老骨頭又是個文官,現在就得給他點顏色看看。


    徐樂這邊剛一發作,隨後也感覺到有人盯住了自己。


    一道有質無形的銳氣抵在自己後心處,自己這邊一動,那邊就會有所動作。


    這種銳氣並不是真的刀劍暗器,而是高手的關注。


    身為當世一等鬥將,感知自然格外敏銳。


    這種感知也不是胡亂來的,如果有人對自己圖謀不軌就要示警,這人就得活活累死。


    越是上將越是能夠分辨什麽樣的威脅是真的,什麽樣的敵意就隻是痛快痛快嘴,根本沒有實際殺傷。


    能讓自己產生這種如芒刺在背感覺的,肯定是個身懷絕技的頂尖人物,不會是尋常角色。


    那又怎樣?


    就算蘇威身邊帶了千軍萬馬,膽敢觸我的逆鱗,也要他不得好死。


    區區一名護衛,又何足論?


    徐樂根本沒有考慮身後那似有似無的威脅,隻雙眼緊盯著蘇威隨時準備出手。


    王世充那邊一言不發,隻看著兩人眼珠不住轉動。


    蘇威神色也有點緊張,但畢竟是見過風浪的,還是能夠勉強維持從容。


    “徐將軍息怒,老夫素來敬仰徐家忠勇,又怎會出口相辱。


    隻是有感而發,將軍勿怪。


    徐將軍滿門被害,身為孝子就該為父報仇,是不是這個道理?


    大丈夫立身於天地間,若是不能為至親報仇,空有一身勇力,又有何用?


    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楊廣、楊素已死,這話說來又有何用?”


    徐樂態度根本沒有鬆動,依舊死死盯著蘇威。


    蘇威反倒是越發鎮定:“他們雖死,徐將軍得仇人卻還在人世。


    衛郎君之死牽扯甚廣,那麽一位不世出得豪傑,又哪會那麽輕易就被人害了性命?


    何況當日之事牽扯儲位,更不是一二人所能為。


    楊廣、楊素固然是正兇,但若是沒有幫兇暗下毒手,衛郎君英雄蓋世,又怎會妄自殞命?


    隻不過當日之事牽扯之人無不是權傾朝野,如今更是如日中天無人可及。


    世人敬之唯恐不及,又有誰敢揭其陰私?


    再者當日之事關係重大,尋常人又怎會知曉其中機密?


    知道內情的死走逃亡所剩無幾,再過數載怕是就真的成為秘密不複為人所知。”


    說到這裏蘇威不再言語,手撚須髯看著徐樂,其用意自然再是明顯不過。


    若是徐樂想要為父報仇,想要找到隱藏幕後的真兇,就該來問他蘇威!別管蘇威人品德行怎樣,他這把年紀可不是白活的。


    有其他承父蔭庇,結交的都是大隋貴人。


    上層圈子裏的機密對他來說,很多就是茶餘飯後的談資,根本瞞不過其耳目。


    再者說來,蘇威曾經也是楊廣的心腹,楊廣能坐上帝王寶座,得蘇威之力甚多。


    當日移宮之變得種種機密,蘇威肯定一清二楚。


    要說當今世上能夠明確指出當日導致徐衛死亡真兇的,蘇威確實首當其衝。


    楊廣登基之後對於昔日盟友舊部有過一次針對打壓甚至可以算得上清洗,很多心腹重臣被殺被貶,知道內情的人已經死的差不多,蘇威算是唯一幸存者。


    他能夠提供的線索肯定比其他人更多也更為準確,在楊廣楊素等人死後,怕是也隻有他能將當年之事分說明白。


    是以他有這個自信,徐樂會向自己低頭。


    哪怕僅僅是為了父母之仇,這個頭也由不得他不低!忠孝為立身之本,大隋立國之初,開皇天子便大力推行孝經,將其作為教化百姓的手段。


    畢竟經曆了南北朝亂世,人心早已變得躁動兇戾,如果不加以約束,所謂人間依舊還是率獸食人。


    普通百姓不食俸祿,不能用忠君為約束,但是人人都有父母,孝悌之道就是最好的人心藩籬。


    這麽多年下來,大隋雖然已經毀滅,但是人心總算有了束縛。


    哪怕真正的亂臣賊子,也要在口頭支持孝道。


    若是你連孝道都可以摒棄,那麽手下的文武又為何要忠於你?


    火並了首領取而代之,豈不是更快活?


    徐樂雖然神勇,但若是落個不孝名號,威信自然大受影響。


    天下間的英雄豪傑,人人都可以戳他的脊梁骨,將他罵得體無完膚。


    是以蘇威非常篤定,徐樂這次隻有一條路,那就是向自己發問,求自己說出當年之事。


    就算他態度上沒有那麽謙卑也沒關係,自己也不需要他謙恭,隻要有這麽個機會,自己就可以當眾說明昔日舊事。


    輕咳一聲清了清喉嚨,蘇威已經準備將醞釀一路的話當場說出。


    可就在這當口,卻見徐樂猛地一拍案幾,伴隨著一聲悶響,他麵前那張木案應聲斷裂。


    殿堂中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徐樂身上,蘇威的心也不由得為之收縮。


    他的態度,可不像是要虛心求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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