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而言自亂世中崛起的朝廷,由於憑借武力立國,武人的地位自然就高。軍將大多脾氣火爆,哪怕是自亂入治,一時之間也改不過來,於朝廷禮儀帝王尊嚴往往顧及不到。是以立國之初朝堂之上往往沒有規矩,大唿小叫彼此喝罵甚至動手互毆都不算稀奇。如何讓天子的威儀得到群臣認可,讓朝堂變得有規矩,一直都是個難題。哪怕是


    開皇天子楊堅,登基之初也麵臨過類似的困境,直到以嚴刑峻法懲辦幾位開國重臣之後,才讓百官逐漸生出畏懼之心,朝廷製度才得以執行。與楊堅相比,李淵就得算個異數。他的朝廷自建立之日就規矩森嚴,哪怕是那些驕兵悍將也不敢在朝堂上鬧事更不敢觸犯天子。這固然得益於前朝的教訓,也和李家北地世家之首的地位分不開。畢竟眼下依舊是屬於門閥世家的時代,在成為天子之前李淵就是隴西李閥之主,單是這身份地位就足以震懾四方。等到正式登基為君,這份威權


    自然而然就傳承下來,眾人從心中自發敬畏,又有誰敢冒犯?當然,李淵並未因為登基為君就拋棄仁義之名。在大多數情況下,他還是像在晉陽時一樣,乃是個好好先生仁厚君子。親朋故舊圍在身邊說些閑話乃至笑話都沒關係,他


    不但不會見怪,還會認真傾聽乃至附和。可是一旦李淵露出些許不快或是煩躁,這些人也就會立刻住口,隨後各自散去,絕不敢多停留片刻。今日情形也是如此。之前徐樂大鬧玄武門,先後毆傷數人。李神通、溫大雅等人吃了苦頭,自然就要來找李淵告狀。在天子麵前他們顧不上自家的身份體麵,如同童稚一


    般喊冤叫屈甚至哭號有聲,醜態百出令人作嘔。李淵也自傾聽,不曾有什麽言語。不管是群臣的哭訴還是李世民的哀懇,李淵都不曾表態,自始至終沒有對徐樂的行為進行任何定性或是評述。以至於書房內外一度哭喊喧囂,把個莊嚴肅穆的天子居停搞


    得如同為百姓裁斷曲直的縣衙門。可是此時的禦書房內卻已經變得安靜肅穆,非但沒人再哭鬧出聲,就連宮人走路都刻意放輕腳步生怕發出半點雜音。書房內的布置被臨時更換了一番,添置了數個香爐,內中燃燒的是價值萬金的上品龍涎,整個房間內香氣撲鼻沁人心脾。李淵麵上滿是無可奈何的笑容,手指在案幾上輕


    輕敲擊,眼神空靈整個人陷入對前塵往事的迴憶之中。“建德五年,為三千斛糧草交割有差,徐敢單身闖禦帳,一路毆傷甲士十四人。周主發雷霆之怒,遣將緝拿,徐敢單騎敗五將奪槊三條全軍嘩然。此事為齊軍所知,誤以為


    我軍營嘯,點兵出陣意圖趁虛而入。”


    李淵對麵,一身皇後袍服的竇夫人也陷入迴憶之中,隨著丈夫的言語說道:“開皇三年,天子征天下民夫修黎陽、河陰、常平、廣通四倉。內有權臣借機侵奪民財強占民婦,以致逼死人命。不合此事為徐衛所知,單騎闖衙殺官懸首於城頭。三日三夜不眠不休追殺幕後元兇獨孤定,沿途斬殺獨孤家家將乃至綠林兇徒草莽遊俠數十人。最終於承天門外擲槊殺人,於百官麵前割下獨孤定的首級。算起來那位獨孤定還是


    咱們的親眷,你也要喚他一聲兄長。”李淵對於這個名字顯然很是厭惡,雖然知道夫人是在打趣,依舊搖了搖頭:“那等醃臢潑才提他作甚,沒得髒了咱們的耳朵。他本就不該活在這個世上,隻不過念在他是獨


    孤家血脈份上多有容讓。可是他敢壞了修渠築倉之事,也是自取其死怪不得旁人。即便衛郎君當時不出手,楊堅也饒不得他。”竇氏微微一笑:“化石這麽講,不過當時開皇天子登基未久,正在嚴明法紀約束武人的時候,最忌諱武將恃勇妄為蔑視法度,徐衛縱有再多道理,單是攪鬧京師擅殺大臣這


    一條,就足以要他的人頭。”李淵歎了口氣:“夫人所言極是。徐家人都是一般模樣,能殺善戰好勇鬥狠,以豪俠好漢自居卻不知王法為何物。這輩子就是個赳赳武夫,活該出不了頭。征戰時少不了用他們,可是等到天下太平,他們就是禍害。不管誰做天子,都不會喜歡這樣的臣子。哪怕有再多功勞,也禁不起他們這般揮霍,遲早要人頭落地。即便當日真叫楊勇得勝


    ,徐家的下場也未必好到哪去。”


    “聖人所言不錯,徐家確是出名的善征戰能闖禍,一如利劍既可傷人也可傷己。不過聖人還少說了一條。”“哦?”李淵看著夫人一愣,夫妻之間素來說笑無忌,夫人說個笑話李淵也願意配合。難得竇氏大老遠從晉陽趕過來,更有心情說笑,李淵自然不會壞了興頭,專心看著妻


    子等待答案。“那便是運道。徐家人闖禍的本事和他們的運道不相上下,往往前腳惹下殺身大禍,後腳就有貴人扶持。當日徐敢闖帳觸怒天子,可是不等天子發落,北齊軍便打上門來。齊軍雖弱但餘勇可賈,三萬鐵騎直衝禦帳,一時之間竟無人可抵,堂堂大周天子幾被齊軍所執。危急時刻徐敢以玄甲騎衝陣救駕,徐敢本人更是身先士卒身被五創連斬北


    齊八將,終於擊潰北齊大軍,周軍終得以反敗為勝。我隴西李氏憑借此役名揚天下,徐敢當屬首功。”李淵點首道:“這話倒也不差。那等亂世往往會有些不同尋常之事發生,若不是徐敢舍命拚殺,周齊之爭說不定就此生出變數。是以那一戰之後徐敢不但無罪反而有功,天子親自招他飲酒做歌,全然看不出之前的怒氣。就連被他毆傷的那些軍將也不恨他,反倒是拿這件事當了誇耀資本,逢人就說自己被玄甲徐敢揍過,旁人便要對他們生出


    幾分敬意,當他們是能和徐敢相鬥且能全身而退的豪傑。”“衛郎君也不差。他殺了獨孤定,咱們那位姨母大人可是咬牙切齒要他的首級,誰求情便與他同罪論處。不想獨孤定逼死的婦人居然有那麽大來頭,惹出一場變亂。彼時天下未定,若是變亂蔓延還不知要出何等變故。結果衛郎君帶著三百騎,不出十日平定叛賊,還為朝廷添了幾員虎將。姨母素來專橫,便是萬歲也要讓她三分。在大臣手上


    吃虧,這怕還是第一遭。”李淵看著夫人微笑道:“梓童從晉陽一路趕來車馬勞乏,想必倦的很,不妨先到宮中休息,這些閑話我們有的是機會講。郎中不是說過了,你當不得勞累,沒事就要多歇一


    歇才好。”竇氏輕咳幾聲:“聖人莫非是想讓咱的兩個女兒也如二郎一般,在方磚上磕腫了額頭才肯應允?二郎是男兒家,又是個武夫,受些傷痛算不了什麽。若是兩個女兒也這般受


    苦,我這做娘的心裏又怎會舒坦?再說自家女兒自家知,若是她們不肯叩首反倒是鬧一番,你豈不是更不歡喜?”“看來今日徐家的貴人,就是梓童了?”李淵麵上依舊帶著笑容,一副閑話家常的樣子。在夫人麵前,李淵很少動怒,尤其今日之事就更沒有發火的餘地。隻是不緊不慢地


    說著:“為了區區一個徐樂,就要讓你兼程急行,即便是女生外向這也未免過分。不好好敲打一番,隻怕她將來還不得反了天去?”“聖人這話可是冤枉九娘了。急行是妾自己的主意,不關她們的事。若是依舊不緊不慢的過來,又有誰來收這個場?”竇氏臉上笑容漸去,神色變得嚴肅起來:“聖人明鑒,妾不是徐樂的貴人,而是聖人的貴人,也是我大唐天下的貴人!今日之事如箭在弦,設若妾不兼程趕來,聖人當如何收場?難不成真就為了一婦人斬殺棟梁?當今天下怕


    是還沒安定到這等地步,聖人若想坐穩江山,更不能如此行事。且不提天下豪傑,便是長安城內八千鐵騎,聖人又該如何應付?莫非真要與他們殺個屍山血海?”素來溫馴的婦人一旦嚴肅起來,頓時便有一股凜然正氣縈繞周身,書房內的氣氛也隨之一變。方才夫妻溫情款款閑話家常,此時則如同朝堂奏對。這也是竇氏能夠得李淵另眼看待的原因,她並不是一個普通婦人,更不是以姿色取悅夫君的凡俗女子。操持家務管理家業可為內助,於朝堂之事不會過問更不會覬覦權柄。但是夫君一旦行差踏


    錯,她也會直言相諫。李淵這些年能夠逃過楊家父子的耳目,積攢實力招兵買馬,終致得了天下。這裏麵固然有李淵自己的才智,也和竇氏的功勞密不可分。也正是因為勞心勞力,既要操持家


    業又要輔佐夫君,以至於自身損耗太過,竇氏的身體才如此孱弱。如今見夫人開始變臉,李淵的心中也自一凜,但是他終究已經登基,不再是過去的那位太原留守。於夫人的質問雖未動怒卻也不是俯首恭聽,而是搖了搖頭,臉上的笑容也逐漸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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