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城內除了楊廣的宮室之外,便是隨同聖駕南狩的眾文武宅邸。南狩之初,北人宅邸多高大寬敞,既是表示優撫,也是盡量讓他們的住處與長安相似,以免思鄉之苦。可是隨著時移事易,城中這些大宅如今已大半為南方臣子所有。即便是那些江南士族本地豪門在江都有自己的房舍,也會賜給田宅以示皇恩。至於這些宅邸之前的主人,


    不是被貶被逐,便是已經人頭落地。楊廣為揚州總管時身邊便收攏了大批南方士人為幕僚,隻不過這些人多是文臣少有武將,大隋又是以武立國,不諳廝殺的文人在朝堂上先天弱勢。哪怕是在楊廣登基之後


    ,這些藩邸舊臣依舊很難得到重用。直到此番楊廣南狩,這些江南士人才得以揚眉吐氣,在朝堂上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乃至可以和關隴勳貴分庭抗禮。和勢力根深蒂固的關中貴族相比,楊廣所信用的這些江南士人底蘊欠缺,是以必須共同進退才能與之頡頏。如此一來,自然而然便有頭領誕生,眾人圍繞在頭領左右,為其搖旗呐喊,頭領則充當紐帶,把這些大臣連成一線,集眾人之力與北人爭奪權柄。其中武人首領自然是榮國公來護兒,文臣首領便是號稱“南金之貴屬於斯人”,又被稱


    為“今世潘、陸”的內史侍郎虞世基。虞世基出身會稽虞氏,亦是東南名門子弟,少年聰慧飽讀經史,才子之名聞於江南。隻可惜好景不長,隨著南陳滅國,顯赫一時的虞氏也隨之衰敗。家族產業毀於兵火,


    虞世基則被迫隨軍入關中,做了亡國之民。因家貧無以自給,隻能靠幫人抄書謀生。直到楊廣經略揚州征辟虞世基為幕僚,他的日子才算好過一些。隨著楊廣登基,虞世基也逐漸得到提拔,南狩之後更是與蘇威、宇文述等人並駕齊驅,成為朝中貴人。隨


    著宇文述病亡蘇威被逐,如今朝堂之上文臣多以虞世基為尊,江南士人更是唯其馬首是瞻。


    此刻虞世基府中,一場風暴也在醞釀之中。兩位峨冠博帶的文官滿麵焦急地望著虞世基,其中年紀稍長者一邊擦著額頭汗水,一邊催促道:“茂公,形勢危殆不容耽擱,還望茂公早做決斷。即刻擬詔發郭下兵民,以榮國公父子為節度,擒逆黨宇文化及等,再發羽林殿腳攻殺關中驍果。再若遲疑,隻怕大勢已去


    再難挽迴!事關江山社稷,亦關乎我等性命,且不可遲疑!”


    這兩人與虞世基一樣,都是朝中江南籍文臣。年紀稍長者為禦史大夫裴蘊,年紀略輕的則是江陽令張惠紹。論及官職身份,張惠紹不能與裴蘊、虞世基相比,也沒資格在虞世基麵前對坐。不過其父乃是南陳尚書裴忌門下,而裴蘊則是裴忌之子,兩下便有了關係。按照自東漢至南北朝的規矩,不拘文臣武將,隻要拜入他人門下以門客自居,便從朝廷官員變成了對方的“私人”。官職前程由恩主負責,自己也要對恩主盡忠。其子弟也可以算作恩主


    子弟的“私人”,需要為主家效力。世家門閥能夠控製天下百年,讓自己手握重權更擁有龐大財富,與這種規矩密不可分。隨著那場毀滅天下的兵火,很多規矩被破壞乃至連根拔起,昔日門下如今自立門戶,乃至淩駕於主公之上的情形也屢見不鮮。至於是否遵守這個規則,就全看自己的想法


    。張惠紹與裴蘊,都嚴格遵守著這古老嚴苛的世家規矩,張惠紹以裴蘊門客自居,裴蘊也對張惠紹予以關照,虞世基也就隻能對張惠紹以禮相待。張惠紹能成為江陽令,自然是裴蘊的保薦,其作為江陽令之後也要給裴蘊足夠的迴報。是以兩下往來頻繁,或是書信或是派親信仆人往來,張惠紹自己更是時不時偷入江


    都拜見恩主,以示自己不忘根本。隻不過連裴蘊自己都沒想到,張惠紹給自己的迴報並非財帛田土,居然是告發這樁足以天翻地覆的大陰謀。“驍果軍漢蘇六,雖為關中子弟,卻和下官有些淵源。其當年乃是遊俠兒,隨人貿易南下,酒後殺人被拿入官,論律理應問斬。下官看他是個豪傑,便手下留情,將他偷偷


    放走。本以為就是隨手做個人情,沒想到這廝居然是個有心的,更沒想到他居然知道下官城中住處。”張惠紹向虞世基介紹著情形,生怕對方不信,便將始末說得格外詳細:“今日清晨他便來到下官居所,將這樁大逆不道之事和盤托出。這廝被下官放走之後,靠著自己的勇力膽魄,居然成了宇文化及府中家將,還為宇文化及殺了不少人。宇文弟兄將他引為心腹,有事不會瞞他。這兩兄弟已經謀劃停當,今晚帶兵謀逆,引大兵入宮犯駕。數


    萬關中驍果,盡為其羽翼。一旦發動,隻怕便是天翻地覆的危局。當今之計,唯有先發製人而已。”裴蘊道:“不錯!宇文兄弟少謀無智,自己斷送了性命。他們隻想著謀逆,卻未曾顧及己身。兩兄弟如今還居於城內,這便是最大的破綻。任他有百萬雄兵於外,隻要我們


    先下手為強,斬下他全家首級,數萬賊兵不戰自潰!茂公請即刻擬詔發兵誅滅盜賊,不可拖延!”與靠著武功起家的關隴貴族不同,這些江南士人雖然經過亂世兵火,依舊保持著曾經的風雅儀態。平日裏格外注重儀表,遇大事也要沉著冷靜,不可失了風度體麵。裴蘊


    身為名門子弟,更是其中翹楚。然則此刻的裴蘊卻再也無法維持自己的風度,兩眼冒火聲嘶力竭,人幾乎陷入癲狂之中。恨不得按著虞世基,讓他按著自己的意思行事。兩人在朝堂上共進同退,彼此之間交情深厚,原本不至於如此。可是今日虞世基的表現卻讓裴蘊大失所望,以至於怒火中燒。從聽到張惠紹的稟報到現在,虞世基並沒有


    明確的表態,甚至連一句整話都沒有,隻是不住點頭。如果不是確信他在聽,裴蘊甚至懷疑他還未曾睡醒,又或者是又犯了江南名士的老毛病,偷偷“服散”。作為朝堂上的夥伴,裴蘊對於虞世基手段心裏有數,說好聽些其可以算作“遇事沉穩”,實話實說便是遇事毫無主見慌了手腳,不知該如何是好。雖說會稽虞氏也算是名門


    望族,可惜衰亡的太早,虞世基的曆練不足,根本不足以列居高位。強行被架到這個位置,難免害人害己。往日靠著揣摩上意勉強可以維持恩寵,如今讓他對付叛賊,確實有些強人所難。不過自己已經替他想好了辦法,他隻需要照做即可


    ,為何還是如此?


    就在裴蘊忍不住想要念一句“畏首畏尾身其餘幾”之時,虞世基終於開口了。


    “聖人……聖人今日在迷樓宴客,怕是不會召見我等。沒有聖人旨意,如何發兵?”“事急從權,怎能如此墨守成規?聖人詔旨本就出於茂公之手,你擬詔與聖人擬詔有何差別?榮國公乃是明理之人,隻要曉以利害,他必然會奉詔出兵討賊!待等賊黨誅滅


    ,聖人必有封賞,絕不會怪罪茂公!”


    “公台之意,讓予矯詔?”虞世基的眉頭深鎖,過了好一陣才問出這麽一句。裴蘊的唿吸為之一窒,強忍著沒有發作,繼續勸解道:“並非矯詔,而是救駕。數萬虎狼一旦嘩變,隻怕大禍就在眼前。非常之時,必行非常之事。茂公熟讀經史,個中道


    理不用予多言。”“矯詔就是矯詔,不管所為何故,都是大罪。”虞世基搖了搖頭:“平日代聖人擬詔乃是公務,詔書雖出自予之筆下,其中言語皆是聖人心思。今日聖人未曾下旨,予又怎敢


    妄加揣度?再者說來,依二公之計,不經聖旨便要斬殺宇文兄弟,這更不是小事。試問,驍果蘇六如今何在?”


    張惠紹連忙道:“他生怕被宇文弟兄發現端倪,送了消息便匆匆離去。”“這便是了。既無人證又無物證,如何能擅殺重臣?蘇六言語不知真假,隨便就斬殺重臣,隻怕會弄巧成拙。設若朝中大臣群起而攻,你我如何自處?此例若開,日後朝堂之上人人自危,江都城內永無寧日。至於那幾萬北地驍果,未必人人都有反心,二三宵小鬧不出聲勢。可若是一味以兵威相迫,便是忠心之人為了活命也隻能做困獸之鬥


    ,幾萬兵馬隻剩造反一途。到了那個地步,便真的無可收拾,我等也是朝廷罪人。這等大罪,又有誰能承擔?”


    裴蘊這時才明白虞世基言語裏的意思,他並非不相信驍果軍會謀反,也並非不願意依從自己的計謀,他隻是不想承擔責任。說到底還是這位喜怒無常的天子行事太過隨性,就連自己這些身邊親信,也摸不透他的脾氣。尤其不久之前的那場宮中變故,更是讓朝中文武心中恐懼。比起暴君,讓人


    琢磨不透的隨性君主更讓人難以親近,更不敢為其效命。深夜進宮的宮娥,莫名其妙丟了性命,驍果軍將未受責罰,相反倒是不再追究之前的種種不法。皇帝的行為變得越來越難以揣摩,功過賞罰全靠自己心意不依法度,虞世


    基顯然是怕自己的平叛之功抵不上矯詔之罪,稀裏糊塗喪了性命。


    這……糊塗東西!裴蘊幾乎忍不住要破口大罵,把虞世基罵清醒過來。他難道就不知道,固然矯詔有可能喪命,可是一旦坐視兵變發生在,自己同樣難逃一死。那些關中人早就看自己這幫


    江南人不順眼,若是讓驍果軍殺進來,還有自己的命在?可是不等裴蘊開口,虞世基卻已經起身說道:“事關重大還需從長計議,張公還請仔細訪查,等我們手中有了實證再行動手。予此刻方寸大亂,就不留二公久坐,咱們還是各自行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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