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水上船帆點點,雖說受戰亂影響,南北航運規模大不如前。不過在大運河成功疏浚溝通往來之後,南北方的貨物運轉對於天下諸候來說都非常重要,終不能徹底封鎖。


    水麵上還是有南來北往的船隻中轉貨物,隻不過船上的水手船工大多神情緊張警惕地觀察左右,生怕突然發生變故。不久之前漢水上那場慘案已經悄悄傳開,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同為水手自然要多加戒備。一艘商船甲板上,幾個船工湊在一起交頭接耳,邊說邊看向船艙。一個年長的船


    工走來,朝幾人瞪了兩眼,壓低聲音道:“活膩了不成?這副鬼樣子落到人家眼裏,二話不說就要了你們的腦袋!”


    “可是……若是被那幫人知道……”“你等不說他們怎會知道?”老船工訓斥兩句,又歎口氣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人家已經上了船,咱們也沒本事送他下去,隻好走一步說一步。盼著老天保佑,讓


    這三個瘟神早點下去才是。好生幹活就當什麽事都沒有,否則掉了腦袋可別怪我!”這條商船規模與之前徐樂所搭乘的船隻自然不能相提並論,不過就當下商船而言,也勉強可以算得上像樣。如今在漢水上行船的商賈,要麽背後有強大靠山,或本就是世


    家門閥門下效力之人,再有的就是膽大包天,貪圖著遠超平日的重利冒險行商,以性命搏取富貴,這條船的東主就是其中之一。名為林望三的船東,不但繼承了父親遺留的家業以及商隊,也繼承了父親“林大膽”這個綽號以及要錢不要命的脾性。若非如此,他也不敢在這個當口冒險南下。可若不是


    這等性格,林家也不可能在短短幾十年間就聚斂起一筆頗為可觀的財貨。林望三祖上便是商賈,在晉朝初年曾靠著國戚賈家的勢力,賺下偌大家私。可到了五胡亂華之時,家產在戰火中化為灰燼,林家舉家逃難,情形和普通百姓也無甚區別。


    最為落魄時也曾做過乞丐,險些全家餓斃。直到開皇天子混一南北長安建都之時,林家依舊是一窮二白連立足之地都沒有。為了休養生息,地方官也給林家授了田。可是林家老子卻始終惦記著振興祖業,不願讓子孫後輩困於田壟。壯起膽量冒著殺頭風險重操舊業,做些半黑半白的生意。他的膽子大眼光好運氣更好,不但幾筆生意接連得手,更是結交上了本縣功曹。生意越做越大,更搭上了官府的線,賺錢越來越容易。再後來林家生意漸漸有了規模,最為得


    意時,把生意做到兩京,眼看著就要重振當日風光。隻可惜因開皇天子任性妄為而至天下大亂,林家的產業自然難以幸免。長安、洛陽的鋪子悉數毀於戰火,林家的產業縮水近一半。可林望三並未因此苦惱消沉,反倒是變


    得更為興奮。整個人比以往更加精神,走路腳下帶風兩眼放光,說話聲音都變高了幾分。“那點鋪子算什麽?那點田地又算什麽?比起將來的金山銀山,些許小錢根本不值一提!隻要天下一亂,我林家財富便可翻個幾倍甚至十幾倍!那才是大富貴!家父在日就曾不止一次說過,商賈要想獲重利,便不能盼著天下太平。倘若四海安靖幹戈不興,天下人各安本業,又如何把尋常貨物賣出高價?天下大亂刀兵四起時,商路斷絕貨物稀缺,才能值一而貨十,乃至百倍之利也未必不能得。當然,這等重利必要得大貴人之助才有望成功,普通百姓福薄命淺,不能癡心妄想,否則不但賺不到錢財還要搭上


    身家性命。我林家命數不濟,這些年花費了大筆財貨,卻始終未能結交上真正的大貴人,隻能眼睜睜看著那些蠢物富貴,自己幹瞪眼。”船艙內,生得一臉憨厚相貌偏有一雙精光四射眸子的林望三滿臉堆笑訴說著自家發家經過以及自己此行目的,其講述的目標,便是對麵的徐樂、韓小六、步離一行三人。


    其言辭懇切神態恭敬,恨不得把心掏出來讓三人看看顏色。就是擔心三人疑心自己心懷叵測,拉出刀來殺人。徐樂估算的沒錯,偌大漢水非一人之力所能隔斷。哪怕李建成有這份心思也沒有這份力量,之前搭不上船隻與他人無關,隻不過是他們所在的位置有問題。靠謝九一行所


    乘的小船來到渡口,很容易便讓他們找到了目標。林望三膽大卻不糊塗為人更是和慷慨豪爽毫不沾邊,不會隨便把人往自家船上領。隻不過徐樂先是亮出了直刀,後又亮出了自家名號,林望三也隻好改變態度,化身今世


    孟嚐。不但把三人安排在主艙內休息,又拿出好酒好肉招待,每日殷勤問候,一如孝子賢孫。他對於徐樂很是畏懼,但又硬著頭皮每日往來幾次與徐樂閑話家常訴說自家情形,為的是自證清白。自己每天出現,沒時間勾結水匪或是出賣徐樂。再說自己求財不是賣


    命,樂郎君千萬不要疑神疑鬼的動手。自己區區一介商賈,沒有魚俱羅的本事,帶的這點人可不夠樂郎君收拾。徐樂擺擺手沒讓他再說下去,“林大郎的野心不小,你跟我說這些,無非是想要我做你的靠山。可是你何以篤定,某就願意為你做靠山?再說某現在要做的是什麽事你也清


    楚,就不怕自己的心思打了水漂?”林望三不急不惱,語氣很是平和:“樂郎君說笑了。小的記得你家剛上船的時候就問過,我憑什麽相信你家就是樂郎君。小的當時就說過,林家兩代行商,一靠膽量二靠眼力,哪樣差了都發不了財。第一眼看見你家,小的就知道不是池中之物,必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雖說小的隻是個商賈,不識天下好漢。可是樂郎君的名號,小的也聽過,冒名頂替的冒牌貨也曾見過,沒一個有你家這副英雄氣概。當時小的就斷定,你家必然是真的。如今這事也是一樣,那些許水匪怎是郎君對手?你家之前不過是一時大


    意吃了點虧,這迴有了準備,一準殺他們個片甲不留!隻不過是小的沒福份,沒法陪著你家去江都,否則定要開開眼界。”


    “哦?你說你自己眼力好,能看出我此番定能得勝,想必也看出某就是貪財之人,願意為了些許財貨當你的靠山?”林望三連忙搖頭:“沒有的話。樂郎君頂天立地的英雄,怎會為了區區財貨就給商賈做靠山?不過小的也知道,養兵是要花錢的。養得兵越多,所需資財就越多。縱然國公富有四海,可是難免有一時不便,樂郎君愛兵如子怎忍心讓麾下受了委屈?小的沒別的本事,就是幫著你家運籌錢財,讓你家麾下的人馬不至於缺了酒肉衣甲。你家也不用真的出麵,隻要借個名聲出來就足夠了。這等事惠而不費,你家總不至於不點頭。就算你家不願做也沒什麽打緊,小的能載你家這一程已是天大造化,日後說起來,樂


    郎君都曾搭過某的船,這輩子也不算白活!買賣成與不成都不要緊。”徐樂端詳著林望三並未說話,林望三這點小心思瞞不過他的眼睛。這人之所以刻意巴結自己,固然是擔心自家寶刀鋒利,更多還是想要借機會結交上李淵父子,搭上唐國


    公乃至未來天子的關係,自然可以飛黃騰達謀取潑天富貴。自己從小受阿爺教誨,對於財貨看得極淡,也沒有什麽物欲,隻要有飽飯吃有衣穿有地方住就可以。至於麾下兵馬給養,也應由主公負責。若是連這些都提供不了,也不


    配讓玄甲騎為之拚命。就算當真需要財貨花銷,身為武人胯下有馬手中有槊,何等珍寶不能獲得?也沒必要給個商賈當靠山。之所以敷衍著林望三,當然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長安城內的李


    世民。徐樂並非不諳世事的愚頑之人,李家兄弟的爭端分歧他看得明白,也預感到兩兄弟日後必有一番爭鬥。這種爭鬥不光是比拚各自結交的世家,又或是在朝堂上有多少盟友


    ,也少不了兵馬上的較量。這些爭鬥哪一樣都離不開錢財支持。自己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不能要求李世民跟自己一樣,畢竟大家的身份不同,所求注定不一樣。李世民願意為了自己得罪世家,甚至放棄可能的帝王寶座,自己也該為他


    著想,設法幫他成就大業。再說李建成此番以如此歹毒手段謀害自己一行,若是還讓他順順當當繼承大業,自己豈不成了任人拿捏的廢物?奪取天下固然要靠武人甲兵,但也不能隻靠攻伐,權謀財富哪樣都不能缺少。權謀方麵自己不是不會而是不願蠅營狗苟,耍弄那些陰謀詭計。至於財貨方麵,李世民身為


    李家子當然不會鬧窮,但也同樣離不開能人運籌,否則僅憑唐國公賞賜以及自己的戰利品根本不足以結交豪門,更別說供養私兵部曲。術業有專攻,李世民結交軍漢,身邊的人除了長孫無忌,都是些善於殺人拙於經營的粗魯漢子。當初馬邑黑尉遲也是劉武周身邊第一鬥將,可是常年口袋空空滿身債務,


    就知道這等人根本不可能幫李世民打理財產。長孫無忌倒是有這個本事,可是他身分太高,就算是其手下想要經營這些也不大方便。而且舉凡可得重利的門路,多半都有瑕疵,一旦被李建成捉住把柄,難免連累到李


    世民頭上。到時候得不償失因小失大,就未免劃不來。林望三這種人,倒是很適合為李世民經營些可得重利又不太適合牽扯上關係的商路。他看得出林望三野心不小,不過這不是什麽毛病,沒有野心之人在此等亂世中注定難有作為,不足以為臂膀。隻要才具與野心相匹配,完全可以放手使用。至於其日後是


    否會造成危害現在根本不必顧慮,正如林望三自己所說,隻要亂世結束,他這種舍命投機的商人就沒了用處,到時候取他項上人頭也就是一句話的事,不用在意什麽。正是出於這等考量,徐樂也願意敷衍著他,並給他一些希望,卻又沒有給予明確迴應。畢竟這等事還是得李世民作主,自己犯不上牽扯進來,隻要讓他知道李世民願意結


    交天下才俊,也不會歧視打壓商賈就足夠了。林望三這種人哪怕有一線機會都會去闖一闖,剩下的事就交給李世民的管家門客去解決就是。林望三不愧是繼承了“林大膽”這個綽號的人,發現徐樂願意幫手的態度之後,整個人都興奮起來。為了這個結交上李家借李家勢力大富大貴的機會,他甘願冒著性命危險


    走一趟鸚鵡洲,把徐樂一行人送到這強盜窩裏。對於這等人,徐樂也沒什麽話可說,隻是婉言謝絕了他的好意。畢竟上島救人,必要機密行事,這麽一條大船靠過去幾乎等於強攻。再說林望三隻是生意人,動手廝殺這等事他幫不上忙隻會壞事。大船按著原定路途直抵漢陽碼頭,徐樂等三人束紮整齊弓刀在身乘了一艘小舟於傍晚出發,向著鸚鵡洲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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