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時分,陽光普照,碧空如洗。為陰霾籠罩多日的長安,終於迎來了一個難得的好天氣。


    長安城內,淨水潑街黃土墊道,城內各坊坊門洞開,於坊門上方皆懸紅結彩,仿佛是在慶祝什麽節日。事實上對於這座城池,以及此刻尚且居住在城中的文武臣工以及數萬兵將來說,今天確實值得慶祝,任何一個節日也不如今天的意義重大。在今日以前,所有人都提心吊


    膽,不知幾時就會戰火重燃,也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如何。直到此時此刻的,大家才終於確信:自己安全了。唐國公李淵的車仗已經來到長安城外,而在大隊人馬之前到來的,則是晉陽軍的特使。這些騎快馬著錦衣的使者入城之後,既沒急著封存府庫收攏財貨,也未曾向宮中索要珠寶、珍玩、美女;乃至韋妃精心選拔的二十名美貌宮人都沒來得機會送出去。他們入城之後隻是在各坊外張貼布告,隨後縱馬在城中疾馳,邊跑邊高聲宣讀唐國公的


    命令:城中軍民人等無須擔心,隻要誠心歸附不生妄念,保證不會對任意一人妄加殺戮。若有軍中兵將竊奪財物騷擾良民者,立斬無赦!當這些錦衣使者宣讀了命令之後,便手捧直刀在宮門以及百官居住的坊門外持刀護衛。他們都是李淵身邊家將,又是奉了主人軍令而來,地位一如天子特使。不管何等級


    別軍將,隻要犯了軍紀,他們都有權揮刀斬殺。是以有他們在,就如同薑太公在此眾神退避,晉陽軍將沒人敢放肆鬧事。比起自己財產家人安危,百官更在意李淵這番安排背後的態度。雖然李淵素有仁名,往日裏這些大臣和李淵也有來往乃至籠絡。可是這種來往或是籠絡終究不過是泛泛之


    交,和那些暗中勾結,乃至準備和李家裏應外合奪取長安的大臣不可同日而語。之前長安城的腥風血雨,把李家真正意義的內應蕩滌殆盡。這些大臣在陰世師殺戮百官的過程中並未加以援助,甚至有些人還有推波助瀾嫌疑。若非他們對朝廷表現出絕對忠心,陰世師也不會放任他們活到現在。如今太阿倒持,生殺大權掌握在李家手裏。倘若李淵追究舊賬翻臉殺人,這幫人也沒什麽辦法。是以哪怕是在歸順之後,也難


    免心頭惴惴,不知唐國公對自己如何發落。這些錦衣使者出現,讓這部分人徹底安心。如果李淵要殺自己這些人或是動手清算,借亂軍之手予以戕害是最容易不過。將來鬧大了,也可胡亂殺些人抵數。如今李家整


    肅軍紀,就證明他們確實想要保證長安城的安寧,自己這些人的命自然也可以保全。對眾人來說,這番經曆不啻於死而複生,心中自然歡喜。因此這幾日懸紅結彩打掃街道格外賣力,乃至一些文武官員也親自上陣,持帚掃街。隻求能在李家兩位郎君麵前


    賣好,向唐國公證明自己的忠心。明德門外,代王楊侑袒著肩膀,手牽一條長繩,繩後拴著一隻羊羔。原本白皙的麵龐已經塗滿了泥巴,口內銜著一枚玉璧跪倒在地迎接李淵車仗。在他身旁陪伴的自然是老臣衛玄,在兩人身後則是宮中內侍。他們頭上頂著朱漆托盤,上麵放著印綬、符節乃至關中冊圖等物。至於天下戶口版籍由於規模太過龐大,不可能拿到這裏,全都封


    存在庫房之內,隻把開鎖鑰匙頂在頭上等待移交。


    肉袒牽羊、泥首銜玉,此乃古時諸侯請降之禮,暗示自認敗北,將性命交在勝利者手上。殺剮悉聽尊便,自己無話可說。不管如何,這一關是一定要過的。曾經的天家苗裔不受這番屈辱,又如何能讓繼任者放心?當然這種姿態做出也不代表一定能活命,到底是死是活,還得由持刀者說了算


    。雖然在到來之前,衛玄已經再三向楊侑保證,李淵為了維護自己的體麵名聲,絕不會也不敢做出背信棄義下令弑君的行為。可是事到臨頭,聽著車仗離自己越來越近,楊


    侑的身體還是忍不住劇烈顫抖起來,衛玄之前教授的言語已經忘得一幹二淨,剩下的唯有委屈、恐懼以及三分不甘。一股怨氣自胸中升騰,在咽喉處來迴打轉,最終演化為絕望的哀嚎。就像是被困陷阱中的小獸,陣陣嗚咽哀鳴。衛玄在旁聽得分明,隻覺得這陣陣哀鳴如同唿嘯皮鞭,把


    自己抽得遍體寒涼心如刀絞。雖說李世民賭咒發願,李淵也承諾了保證代王安全,可是這等性命攸關的事,誰又說得準。哪怕是一個微小的動作,或是一句無心言語,都可能讓當事人改變主意白刃相向。說到底,刀不握在自己手裏,就沒法保證安全。鋒刃不利,一切都是虛妄,不管是仁慈名聲還是計謀算計,其實都不過是自己糊弄自己的把戲而已。事到臨頭,還不


    是聽憑別人發落?之前靠著同歸於盡嚇住李家,這幾日戍衛官兵以及李家兵馬並未閑著,把那些火罐連同柴草悉數移除,就連那些萬鈞神弩以及守城戰具也全都搬運一空。這下大興從全副


    武裝的巨人變成了赤手空拳的大漢,就算李家翻臉,自己也沒了製約對方的武器。陛下……老臣對不住你,你給了我權柄,我卻未能守住你的江山,如今就連你的骨血也未必能維護周全。一切隻能聽天由命,可是老臣實在是沒有辦法,我能做的已經都做


    了,但天意如此,人力又如何挽迴?


    車輪聲戛然而止,衛玄拚命將頭伏低,以頭搶地不敢作聲。這個時候不管李淵怎樣羞辱,都必須表現出絕對恭順,不是為自己,隻是為楊侑。


    四周變得寂靜無聲,忽然隻聽一個蒼勁的聲音驚唿道:“陛下?陛下何以如此?這豈不是要折煞為臣?”


    陛下?這是喊誰陛下?衛玄已經聽出來,喊話之人正是李淵,他會稱唿誰陛下?還沒等衛玄想明白,隻聽一陣腳步聲音,有人已經來到自己身邊,隨後就聽到李淵的聲音在頭頂傳來:“何人如此


    膽大,敢讓陛下下跪!簡直罪該萬死!來人啊,攙扶陛下上車輦!”


    一陣鎧甲摩擦聲和軍靴聲傳來,隨後就聽到楊侑的一聲驚唿:“衛公……”可是接下來就沒了動靜。


    原來如此?


    衛玄心思電轉,已經猜出李淵的用意。他方才是稱唿楊侑為陛下,也就是說……他要讓楊侑繼續擔任傀儡?以往楊侑是大業天子手中的傀儡,從今以後就要換主人了。李淵起兵討隋乃是謀逆,可是他始終以唐國公自居,哪怕起居儀仗一如帝王,但依舊不肯僭號稱孤。至少在當今天下,從法統上,大業天子依舊是皇帝。李淵竊據大興,


    若是直接改朝換代,就要考慮天下群雄是否願意服從。說不定還會因此成為眾矢之的,招來各方人馬合力打擊。他若是不稱帝,就是以臣逆君,在大義上處於絕對劣勢。哪怕世家門閥的力量再強,也總歸要考慮皇權的影響。何況君臣名分,禮儀倫常也是世家借以約束部下的遮羞布


    。如果他們徹底不講這些,也沒法保證麾下有力武臣不會有樣學樣,也篡了自己的位置。李淵想必早已經想到這一層,所以把楊侑捧出來做牌位。用楊家人討伐楊家人,李淵也就從謀反逆臣變成赤膽忠心的忠良,輔佐天子討伐不臣,誅戮朝中奸佞。所作所為


    都有大隋皇帝在後支持,大業天子最擔心的南北兩朝廷情形還是出現了。


    在五胡亂華時,這種情況屢見不鮮,乃至“狗腳朕”、“陛下為何謀反”等荒唐事都因此出現。如今李淵也不過是有樣學樣,算不得高明。這就是所謂的仁厚長者?這便是仁名遍天下的唐國公?之前信誓旦旦保證不傷代王分毫,轉頭就把人架到火上烤,用心何其歹毒?他到底把自己發過的誓言當什麽?還是


    說壓根就不怕天理報應?衛玄隻覺得眼前一陣發黑,四肢冰涼手足無力。他本就是風燭殘年年老力衰,不過是因為情勢緊急生死一線,才爆發出驚人的潛力,又以驚人的意誌力強撐身體而已。這


    幾日奔波勞頓,與各方人馬鬥智鬥勇,千方百計保全楊家血脈本以讓老人筋疲力盡瀕臨油盡燈枯的地步。如今眼看李淵用出這等手段,心中支柱折斷,頓時被無盡的疲憊感所包圍。強自激發的氣力消失得無影無蹤,人癱在那裏動彈不得。所有的生命力以及活力乃至希望,都


    伴隨著重又轉動的車輪以及囊囊靴聲消散。自己還是輸了!殫精竭慮運籌設謀,最終還是敗給了口蜜腹劍外忠內奸的李淵。不過自己也並非全無所得,至少自己最後在李家兄弟心內埋下一根刺。若是自己所料不差,這根刺早晚能生根發芽,讓李家手足相殘自相殘殺,哪怕那時自己已經不在人世,也可在天上看著李淵那時又是怎樣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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