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漸厚,月光越發黯淡,如同有人給整個城池罩了層玄色紗籠,人物景致模糊難辨。若是有人能從高空俯瞰長安,便會發現這巨大的城池此時如同一座大型蟻巢,棲息於此的蟻群似乎受到了某種刺激變得緊張。一團又一團的螞蟻離開了自己的駐地,排著橫縱隊形飛速爬行。他們的調動看似雜亂無章,但仔細觀察,就能發現其行動守某


    種看不見的力量約束,保證所有螞蟻的行動都有著目的,並非盲動。操縱這些蟻群的力量,乃是陣陣鼓聲。在那座荒宅的梆點聲經過六處巡城兵士的梆聲傳上城頭之後,整個城池便有了反應。軍將揮舞皮鞭吆喝,身強力壯的兵士登上城牆


    以及坊巷圍牆之上,揭去牛皮大鼓上苫蓋的綢布,抄起鼓槌待命。


    第一聲鼓聲響起,所有鼓手凝神傾聽,辨別著所傳來的鼓點旋律,隨後便按照早已操練精熟的曲調用力敲響牛皮大鼓,向城中兵士傳達軍令。長安城實在太大,即便是幾萬鷹揚兵,也不過是堪堪把守要害守衛城牆,不可能做到麵麵俱到。臨陣調度指揮,更是一件麻煩事。所謂城大難守,原因便在於此。若是如


    雲中那種小城,黑尉遲的大嗓門吼幾聲,就能讓部下明白該當如何行事,再不然劉武周一聲吆喝,也能讓部下完成集結列陣廝殺。可是麵對這麽一座巨城,哪怕是喊啞了嗓子,也沒法把命令傳遞給下麵的兵士。城中所有兵士的調度指揮,就全賴鼓號傳達軍令。發布命令的所在,則是城中鼓樓,陰世


    師之子陰弘智、侄兒陰弘修輪流值守發號施令。作為大隋帝都,長安向來是個規矩森嚴的所在,尤其宵禁製度格外嚴格。除去上元燈會金吾不禁以外,哪怕是極太平的時節,每日酉時開始便會敲八百聲催行鼓,鼓聲持續時間為一個時辰左右。行人聽到鼓聲要麽急忙迴家,要麽投親住宿,否則鼓聲一停,全城一百單八坊的坊門就會全部關閉。這時留在街上之人便犯了夜行大罪,一旦被


    捉非徒即流,就算是朝中仕宦也不例外。為了保證鼓聲響徹全城無所遺漏,長安城內設立了眾多鼓樓用以擊鼓傳音。如今自然不需要再執行宵禁,這些鼓樓就成了陰世師的傳令台,也是城中數萬鷹揚兵的耳目。


    就在徐樂率領部下衝出宅院的同時,長安城內鼓聲四起,這頭巨獸在鼓聲中漸漸蘇醒,亮出爪牙準備迎擊朝著前來挑釁的對手!


    衛玄府內。被衛玄招來的陰世師滿身甲胄眉峰緊鎖,側耳傾聽著城中鼓號。在他對麵,一身便服的衛玄神態悠閑,輕輕晃動著手中茶盞,語氣從容淡定:“不過是一支偏師,鬧不出什


    麽禍患。我城中數萬甲士嚴陣以待,陰將軍子侄親自督軍,骨郡丞父子亦在城頭值守。此等規模若是連一支偏師都無法應付,我們又如何守得住城池?”


    “衛公言之有理,隻是這一陣我們的對頭卻不止是那一支偏師。”“我知道,還要加上李淵的先鋒軍,左右不過一群烏合之眾罷了。”衛玄微微一笑:“當日楊玄感謀反時,其部下兵馬多為世家部曲,號稱十萬眾,連營數十裏,旌旗遮天矛戟如林,聲勢比起今日李家人馬也不遜色。可是到了攻城的時候,這些兵馬不過是搖旗呐喊以壯聲勢,誰也不肯先登奪城。說到底這些人馬乃是那些世家賴以自保的本錢,都想著打下江山裂土封疆,都怕折了自家實力。若是前陣得手,他們自然賣命衝鋒,可是攻堅拔寨以自家兵馬為別家做嫁衣這種苦差事,就沒人肯做。之所以攻弘農宮三日不克,根源便在於此。如今李家的情形也是一樣,其部眾雖多,卻各懷心思。我大興為天下雄都之首,想要攻打這座城池,必要舍出幾千條人命。那些人都想著吃肉


    ,誰又肯送死?真正能為李家拚命的,還是本部精銳。你已經為他們備下那麽一份厚禮,區區千把精兵,又何足懼?”陰世師望著衛玄的笑臉,心頭卻是泛起一陣寒意。從一開始就對自己鼎力相助的衛玄,如今卻有些讓他捉摸不透。他這番話乃至把自己招入府中的行為,顯然是在責怪自己的獨斷。想必是自己把那些本應入貢江都的弩機擅自截留,運上城頭以為守城之用的事觸怒了老人。他在用這種方式展示權威,讓自己以及城裏其他人明白,隻要衛玄


    一日不死,這大興城就是他說了算。不管是名義上的主人代王楊侑還是其他什麽人,都休想撼動這份權威。對於老人這種反應,陰世師並未感到憤怒,隻是覺得有些哭笑不得。本以為衛公乃是當今朝廷第一等精明人物,如今看來卻也有自己的知見障。若是李家人馬殺入城中,


    整個大興連同代王,都得給這座城池殉葬。這個時候還要爭奪虛名權柄,未免有些愚蠢。不過眼下要想守住城池,必要上下同心,絕不能和老人衝突。再者說來衛玄所言陰世師心中也自讚同,李家兵勢雖盛但人心不齊,派一支精銳偏師入城裏應外合,越發證


    明其部下心無鬥誌,不能協力攻城。今歲桃花汛提前發作,李淵又愛惜羽毛,咬牙收容了整個長安的百姓,全軍多半瀕臨斷炊。隻要自己今晚重創李家攻城兵馬,讓他們破城的希望落空,李家覆滅就在眼前


    。昔日謝安淝水大戰之時依舊能談笑對弈,自己今日何不效法古人,也免得被衛公輕視。陰世師麵上露出微笑,朝衛玄點首:“一支偏師千百亡命,不過撲火飛蛾不堪一擊。他們既要送死,我就成全他們。李淵不自量力背主謀逆,他日滿門問斬之時,不知是否


    會後悔選錯了對手。”說到此陰世師舉起桌上茶盞放到口邊:“今晚就在這裏品茗,明晨入宮向千歲報喜。”城外,晉陽軍營人歡馬炸如同鼎沸。夜間集結兵馬指揮調度不利,非經製官兵不能為。李建成、李世民所部先鋒軍既有河東六府鷹揚兵馬,也有柴紹、李神通部下以及沿


    途歸附的義師,彼此之間的差距在此時就得以體現。晉陽兵軍容整齊陣列森嚴,柴紹部下也自不差。可是李神通的人馬就有些狼狽,縱然早有準備,鼓聲一響依舊是丟三落四彼此衝撞,惹得軍將怒罵連連,皮鞭子在空中唿


    嘯,不時有軍士慘叫聲響起。比他們更狼狽的,則是那些沿途加入或是主動請纓為李家衝鋒陷陣的義軍。這些人馬多是綠林響馬再不就是饑民盜匪,受過軍陣操演的不多,軍紀更是渙散。他們以往的夜戰經曆僅限於偷襲打搶剽掠鄉村,兵馬所用有限。這等規模的大軍調動,


    已經超出他們的能力範圍。不光軍兵陣列散亂,就是軍將也找不到自己部下,隻在那裏大聲叫罵不止。李世民冷眼旁觀,心中越發篤定大軍隻可進不可退。如今李家順風順水,這些兵馬打夜戰還多有怨懟言語,若是讓他們從這裏撤到晉陽,還不能保證中途糧秣供給,這些


    兵馬不四散逃逸乃至謀反才怪。好在今晚城內有樂郎君,身後有玄甲騎。這些小角色如何動作都當不了大事。他轉頭看向自己身後,乘騎駿馬身披玄甲的騎士在李世民背後組成一道鋼鐵城牆不動如山,當先者則是不曾披掛甲胄也提不動長兵的小狼女步離。以往步離出陣時都在徐


    樂馬後,穿不穿甲胄都沒有妨礙。今晚被迫獨自出陣,行事就和往日大不相同。為了體現威儀,還是穿了身布甲,以至於小狼女怎麽都不舒服。步離不是個將兵之人,也不懂得軍陣,但是玄甲騎如今群龍無首,大家又知她乃是樂郎君親近之人,乃至不少人都把她看成徐樂未來妻妾。既然樂郎君和其他軍將都不在


    ,自然是她說了算。再說玄甲騎裏也有不少人出身梁亥特部落,把小狼女當成族長親眷看待,於其命令甘願聽從。小狼女倒也沒有隨便下命令亂指揮,隻讓玄甲騎聽從李世民軍令行事,隨後就板起一張小臉乘騎坐騎,雙手緊握匕首掃視部下。她不懂得帶兵打仗,隻知道誰不聽命令,


    就一刀刺過去正法。好在玄甲騎在徐樂苦心操練之下已經有模有樣,哪怕主將不在也不至於變成一盤散沙。


    今晚夤夜點兵集合隊伍,那些散兵遊勇哪怕一肚子怨言也不敢抗令或是逃散,固然有李家威名震懾晉陽兵甲犀利等方麵考量,也和這嚴陣以待的精騎脫不了關係。城中的隆隆鼓聲固然可以號令那幾萬兵將,卻也給城外的李世民送了消息。隻聽鼓聲就知城中必有變故,樂郎君那裏多半已經有所斬獲。隻不過城中鼓聲如雷,城頭上更


    是燈火如織,不知多少火把、燈籠被點燃,證明城中必有防範。徐樂那三十人比起幾萬對手還是太過單薄,硬拚絕無幸理。李建成此時也帶著一隊精兵來到李世民麵前,他麵上帶著冷笑語氣卻故作沉重:“二郎,你這遭實在是犯了大錯。陰世師為人陰險狡詐,城中豈會無備?你看看這番布置,樂郎君縱然是三頭六臂也難以得手。此番他能否全身而退都在兩可之間,這攻城之事就更加不必想。徐家與我家多年交情,大人把樂郎君視同骨肉,倘若他有個好歹,我


    等又該怎樣向大人交待?你實在太莽撞了!”李世民緊咬牙關:“小弟心中自有主張,不勞大兄掛懷。如今城中金鼓大作,可知樂郎君等人安然無恙,我這就帶人把樂郎君接應出城,再把城池拿下獻於大人麵前。若是


    城池不克,某便不迴來了!”說道這裏,李世民高舉馬槊大喝一聲:“隨我來!”軍中陣陣鼓聲敲響,李世民一馬當先衝在最前,兩百玄甲騎緊隨其後,在他們身後則是蜿蜒如龍的大隊人馬,向著那堅不可摧的城池衝去。李建成手勒韁繩望著兄弟背影,麵上笑容漸漸消失,轉頭朝身後也一揮手,其部下人馬便唿嘯呐喊著跟隨李世民兵馬之後,衝向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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