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大軍,臨時行營之內。李淵敢於舉旗造反,除了自己北地世家之首的身份,最大的憑仗便是麾下河東六府鷹揚。憑借著晉陽城中大筆財貨糧草,李淵將原本每年四十五天應役的鷹揚兵變為常備兵,各以軍將統屬,操練有時訓練有素,行軍紮營自有章法,不必主將操勞也能安排得井井有條。然則各地前來投奔的兵馬,卻良莠不齊魚龍混雜。其中大多數人未曾受過軍法部勒,臨陣時靠著血勇或是以財貨激勵,倒是可以衝陣廝殺。平日則無法無天隊伍散漫,全然沒有軍伍模樣。隨著這等兵馬越來越多,把那些本來紀律嚴明的晉陽


    兵馬也帶得日漸散漫。以李家父子及部下帶兵之能,隻消有一段時間以軍令約束再行操演戰陣,這些盜匪也能成為合格軍伍。縱然趕不上本部兵將,起碼行軍紮營時,都能像個模樣。李淵收容


    這些烏合之眾,固然是存著千金買馬骨的心思,也是想著用不了多久就能讓這些人馬轉化為合格戰力,征戰天下以為前驅乃是絕好的送死人選。隻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沒想到陰世師丟了長安滿城六十萬百姓過來,讓李淵措手不及進退失措。受製於當下的傳令手段以及法令、人事等限製,如此龐大規模的百姓,不


    管是誰應付起來都不是易事。楊廣可以視百姓為豬狗,把他們的命不當迴事,實在管理不了就大肆殺戮減少負擔。李淵以仁厚聞名天下,若是采取楊廣這種簡單粗暴的手段,勢必名聲盡毀。與楊家爭


    天下,手上就先少了重要籌碼。是以不管怎麽艱難,他都得捏著鼻子把人留下,不但不能對百姓下毒手,還得好生安撫,供應膳食,盡自己所能讓老百姓過得舒坦。這些百姓不比官兵,未曾受過戰陣操練,就算是想為李淵效力也不知該怎樣做起。反倒是每天都要製造出許多麻煩,光是安撫百姓處理雜務就讓李淵殫精竭慮,哪還能分


    神他顧操練人馬?也隻好由著這幫散兵遊勇安逸下去。過於龐大的兵勢本身就是一種災難,如果以如此龐大的數量直抵長安城下,最大的可能就是連陣型都展不開。因此晉陽大軍被迫分路而行,以李建成、李世民兩兄弟率領


    一萬人馬為前鋒直撲長安,餘者沿途布陣次第而行,百姓被安頓於最後,李淵親統大軍坐鎮安撫民心。百姓自從被趕出長安,就成了驚弓之鳥,生怕李淵也把他們丟下,動輒嚎啕大哭,再不就是臥轍攔路。隻有看到唐國公纛旗,才能讓他們心安不至於鬧事。何況這幾十萬


    百姓中廣有婦孺,不少軍將兵士看著年輕女子就兩眼放光。若不是李淵親自坐鎮,誰又能鎮住這班廝殺漢?李淵為防不測,把那些新附盜賊全都安排到前麵去,讓他們遠離百姓,同樣也遠離自己的視線。這些盜匪沒了人管束,也就越發懈怠。又自恃兵多將廣,隋軍不敢出陣,


    營盤搭建得鬆散,怕是一衝即垮。幾個老兵眼見天色終於放晴,便溜出來靠著寨牆曬日頭閑聊。“都說唐國公仁厚,依我看也是稀鬆平常。咱們放著逍遙日子不過,投奔他圖的啥?還不就是吃香喝辣,且不說看著那些小娘不許我們碰,這幾日連飽飯都沒得吃了。口糧


    越發越少,怕不是要把人餓死。餓著肚子哪來的氣力,又怎麽打仗麽?”


    “是啊。都說晉陽有米山麵山,幾輩子也吃不完。結果都是騙人的麽。再這樣下去,就和山上的日子一樣了。”“我看還不如在山上的時候。”那第一個老兵說道:“在山上的時候哪有這許多事情麽?大家提著腦袋過日子,圖的就是快活。哪有人管天管地?依我看就是頭領上當了,才


    帶咱們來過苦日子。”


    另一名老兵道:“話也不能這麽說。這幾十萬張嘴不好養活,便是真有米山麵山怕也吃完了。隻要打開了長安,還不是要啥有啥。想發財想吃飽,就早點打進去。”“打?拿啥打?餓著肚子打仗那不是送死?你們沒聽說麽?前幾天下大雨水都漲了,糧道被水衝斷有糧運不過來。又有那麽多老百姓要吃飯,怕是再過一兩天就得斷糧了。


    ”


    “斷糧?”幾個軍兵麵麵相覷,臉色都有些變化。自古來吃糧當兵天經地義,若是主將沒有糧草撥發,便是再怎麽忠心的兵士也不肯為之效死。何況這些人本就是為名利而投奔,若


    是當真絕了糧,誰還肯為李淵賣命?不管他家室怎樣顯赫,名聲又是多好,和自己又有什麽相幹?


    一個老兵道:“這……不至於吧?李家家大業大,都說是鐵打的富貴,還能少了咱們這幫當兵的飯吃?”


    另一個老兵小聲嘟囔道:“我不管他啥家業富貴,反正就是一句話,沒有糧吃,休想讓我拚命……”“軍心果然已渙散至此?”軍帳內,李淵眉頭深鎖麵色凝重,神情比起當日與魚俱羅交鋒時更為嚴肅。天下人提起李淵多知其“仁厚”、“鈍重”不計其他。實則作為有心爭霸


    天下的雄主,又豈會真是個迂腐君子?這些年間他結交天下世家,又在洛陽、長安廣置耳目打探消息,對自軍內部更不可能不聞不問。各路附庸兵馬營地內,皆有其安插的耳目哨探,以監視這些兵馬動靜。既


    要防範他們拉隊伍逃散,更要防範其中有隋軍奸細裏應外合。軍中種種議論,都逃不過他的手眼。然則不管他手段何等高明,都無法憑空變出錢糧。作為軍伍起家的世家門閥,李淵當然知道糧草的重要。糧為軍中膽,若是當真糧草斷絕,別說這些附庸人馬,就是自己


    晉陽精銳也照樣會一哄而散。他自出兵以來就一直嚴格關注糧草消耗,手中始終保持一筆存糧,以免糧草接濟不利時軍隊無法維持。可是這突如其來的幾十萬張嘴,把他手頭的救命糧吃個精光,眼下


    李淵確實山窮水盡已經沒有任何多餘糧食來喂飽部下。


    雖然柳臣等人費盡力氣運了些糧草上來,但是比起近百萬人的消耗依舊是杯水車薪。李淵和手下的謀臣這些日子為了軍糧絞盡腦汁,卻是誰也想不出辦法。


    裴寂道:“軍中無糧不戰自亂,軍心浮動也是遲早之事。鼓噪之人可斬,但是軍糧卻不會憑空而來。依某之見,隻能先把百姓的口糧削減三成以供三軍所用。”


    李淵道:“如今百姓每日兩餐,且隻能食粥不能吃飯。若是再削減三成,便要餓死人了。”


    裴寂道:“餓死他們總好過餓死兵將。”


    溫大雅在旁話:“玄公莫非要把主公的名聲也一並餓煞?陰賊那邊就等著我們拋棄百姓,好把消息送去洛陽、江都最好傳遍天下。其中幹係,難道玄公想不明白?”裴寂並沒有辯駁,他其實也和溫大雅有同樣的擔心。他們不在乎這些百姓的死活,可是不能不在乎李淵的好名聲。畢竟李淵打天下最有力的武器並非精兵強將而是四海敬仰的仁名,周公吐脯天下歸心,這是李家的根基所在。若是仁名被毀,於李淵奪取天下霸業的影響遠在幾萬兵將的生死之上。陰世師用出這種絕戶計,目的就是拚著長安


    一城盡毀,也不讓李淵成就大業。自己作為李家謀臣,當然不能讓陰世師如願。


    溫大雅又道:“主公名號傳於天下,世人皆知楊廣暴虐主公仁厚,是以四方豪傑紛紛來投。若是沒了這份名號,那些人又會投奔何處?”


    李淵沉聲道:“彥弘不必說了,你盡管放心,李某不論到何等地步都不會舍棄百姓屠戮黎民,如違此言天地不容!”“主公言重了。”溫大雅連忙行了一禮,隨後道:“如今桃花汛起汾水四溢糧道隔絕,實為天災非人力所能頡頏。陰賊掘墓於先,天降大雨於後,軍中謠言四起人心惶惶。長安城高壁厚急切難下,倘若頓兵於堅城之下,隻怕軍心越發散亂,楊玄感之敗近在眼前。依某之見不若就此收兵,大軍迴轉晉陽,以精兵扼守蒲津渡,待桃花汛之後再行


    攻取長安也不遲。”裴寂道:“萬萬不可!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如今退兵,豈不為天下人恥笑?他日再想攻打長安隻怕就沒那麽容易,各方豪傑也會對我生出輕慢之心,不知有多少變數。別忘


    了,蒲山公也要攻打洛陽。倘若其得隴望蜀,先得洛陽複取長安,又當如何?”“玄公所言不差,不過我等總不能逆天而行。如今軍中糧草眼看就要耗盡,以這點軍糧又怎麽拿得下長安?再者,我軍根基亦不穩牢。二郎擒執必部少王而歸,啟釁於突厥


    ,此事又怎能善了?某聽人言晉陽城外已有胡騎出沒,萬一執必部興大兵來犯晉陽有失,我軍前去無路歸路且絕豈不是死路一條?”晉陽城外有胡騎的消息軍帳內幾人都曾聽聞,隻不過胡騎兵馬不多亦未持旗號,不知是突厥遊騎還是失路的散兵牧民,是以李淵等人並未在意。可是溫大雅提出此事也不能算小題大做,畢竟全軍家眷都在晉陽,如果真讓突厥人把晉陽攻下,這幾萬嫡係用不著打自己就要潰散。長安關係霸業成敗,晉陽則關係眼前生死,怎麽小心都不為過


    。李淵擺手道:“二公不必再爭,二公所言皆有道理所在,也都是為了李家大業著想。李某既為三軍之主,就得為部下兒郎著想,不能為了李家富貴就讓數萬勇士浪擲性命。彥弘所言頗合我意,吩咐下去三軍收拾行囊準備退兵。且容陰賊多活幾日,等到水退之後再攻打長安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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