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商關城頭,一張胡床平放城上。王仁恭頭戴錦帽身著貂裘懷抱鐵如意臥於胡床之上,身前身後十幾名心腹錦衣家將環繞,在他身旁則是親信侄兒王則。看打扮、神態不


    似接受恆安數萬軍民投降,而是在洛陽、長安等地與世家名門子弟談玄講道。王仁恭誌在天下久經戎馬,縱然算不上勤政愛民,倒也不至於如此荒唐,非要在這種要緊時節擺出不合時宜的陣仗。如此安排實是有意為之,就是要擺個世家門閥的排場


    讓劉武周看一看,讓他知道和自己這種名門世家子的差距到底有多大,也好做個明白鬼。


    王則倒是沒有王仁恭那麽悠閑,他周身肌肉緊繃,右手緊握刀柄,兩眼來迴觀望,仿佛下一刻就會有人突然跳出來出來對王仁恭不利一般。


    王仁恭悠然道:“我等世家子,不可讓寒門之人看笑話。”


    王則身子一震,連忙道:“郡公所言極是。隻不過恆安數萬軍民人多勢眾,且有神武樂郎君那等勇將,小侄擔心……”


    “隻要除去劉武周,那些恆安人自會歸順。至於徐樂……縱然他有三頭六臂,也休想來到老夫麵前。”王則也知王仁恭今日布置堪稱滴水不漏,何歡率領的中壘精銳已在關下設伏,劉武周等人要想進城就必須按照約定解除甲兵。徐樂縱然神勇蓋世,赤手空拳也敵不過這許


    多全副武裝的軍漢,怎麽看也是萬無一失。但不知怎的,王則就是覺得自己心裏忐忑不安,仿佛有什麽災禍即將落下。


    他抬頭向著兩側山峰望去,似乎要從群山中得到什麽答案。王仁恭卻在此時開口:“則兒!”


    王則心知叔父不悅,連忙行禮:“郡公有何吩咐?”


    “你在軍中日子太久,學業難免疏忽,從明日開始隨我一起讀周易參同契。”


    王則臉上一紅,知道叔父責怪自己遇事不能靜氣,以讀道經作為敲打,隻能說道:“侄兒一定用心苦讀,不負叔父教誨。”


    王仁恭又問道:“李二郎那邊安排得如何?”


    “均已齊備,隻待郡公號令行事。”


    王仁恭淡淡一笑:“還想不明白此事?”


    王則拱手:“侄兒愚鈍。”


    王仁恭輕聲道:“楊家失鹿,天下共逐。你天下要緊之處有幾?”不等王則迴答,王仁恭就已經說了下去:“就是長安和洛陽兩處!長安鎮關西,而洛陽鎮關東。若得此兩處,便有問鼎天下的實力!李淵心心念念,就是拿下長安,按兵以


    觀關東之釁,進而席卷天下!”


    王仁恭看著王則:“李淵為何遲遲不曾發兵長安?”


    這個問題王則就迴答得上來了:“因為叔父居於雲中!”王仁恭傲然一笑:“某在雲中提鐵騎,李淵如何敢西進?所以才聯絡劉武周,所以在有李二郎入雲中,都是為了削弱於某,他李淵就可以放心西進!而某與李淵虛以委蛇,無非就是劉武周牽製罷了。現下劉武周就在掌中,擒殺了這送上門來的李二郎,卻看李淵還敢不敢西進!他聚攏的數萬兵馬,困頓於晉陽,到時候某再與長安聯手,一舉


    蕩平這隴西李氏!”


    王仁恭臉色微微有些潮紅,卻有說不出的誌滿意得之態:“真以為某的平陽是這麽好拿的麽?笑話!”


    一冬在雲中之地與劉武周的糾纏苦戰,雖然有了徐樂這個變數,但在今日,終於有了結果。


    隻要除掉劉武周,下一個就是李淵!


    王則默然行禮,推開一旁。


    而此刻馬道上一陣急促腳步聲響起,王仲曾快步上城來到父親麵前行禮:“大人,恆安的人馬眼看就到關前了。”


    王仁恭微微一笑:“來得好!仲曾,你就留在這,待會替我與劉武周搭話。”王則心知這是王仁恭有意關照兒子,王仲曾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不但主持不了大事,就連直麵廝殺的膽量也沒有。如果讓他留在外麵指揮圍殺劉武周,不知要鬧出什麽亂


    子,還是留在這裏既安全又不知誤事。


    城頭雖廣,卻已經沒了自己落腳的位置。王則乖覺地朝王仁恭行禮道:“侄兒這就下去準備。”王仁恭略一點頭並不言語,王則轉身飛跑下城。叔父要維持世家體麵,堂兄又是個不能任事的,廝殺臨陣之事就隻能著落在自己身上。隻求今日能順利斬殺劉武周與徐樂


    ,千萬別有任何麻煩。關下,何歡、蘇平安等中壘營軍將都已經準備停當。這些人雖然和王仁恭離心離德,存著吞並恆安甲騎擴充自己實力的念頭,但是首先要斬去劉武周、黑尉遲乃至新近揚


    名的徐樂等人。隻有把這些軍中素有名望的大將斬殺,才能順利接管那些精兵。


    在劉武周等人被殺以前,何歡等本土馬邑軍將不管心裏再如何不滿,表麵上都得遵奉王仁恭節製按令而行。不同於王仁恭的悠閑氣派,自何歡以降,數十名軍將俱是頂盔貫甲紮束整齊,直刀、鐵鞭、鐵鐧等步戰短兵預備齊全。恆安黑尉遲名鎮一方,徐樂更是被傳的如同天神般


    驍勇,這些人又哪敢大意。在稍遠的地方,更有一旅精壯士兵待命。如此規模的兵力對付恆安府幾十軍將自是萬無一失,哪怕劉武周等人當真有神鬼之勇可以殺出關去,中壘官兵也能銜尾追殺,數萬軍民自相踐踏也注定覆滅。何歡等人都


    是久經戰陣的老軍伍,在心中反複盤算也找不出破綻所在,劉武周怎麽看都難逃一死。


    可何歡如同王則一樣,也是覺得心裏不踏實,抬頭向山峰張望。


    蘇平安在旁問道:“鷹擊有心事?”


    “說不上來,就是覺得心裏不踏實。咱們把十三處軍寨的人馬都撤迴來,是不是有點急了?”蘇平安素來本分,這時候更不敢隨便接話,隻好陪著笑臉:“劉武周的人總不可能去占那些軍寨,等到收了恆安人馬,咱們再把兵調迴去就是。前後一晚的事,出不了什麽


    差錯。”


    “但願如此。”這時王則帶著大批錦衣家將快步下城,一部分家將占據了馬道,有人持直刀、盾牌,有人則拉弓拈弦,把所有上城道路遮護得嚴實。王則與何歡對望一眼並未交談,隻是


    略一點頭隨後分開。


    何歡心裏暗罵:老狗倒是精細,這時候了還防著我們反水。等收拾了劉武周再對付你王仁恭不遲,到時候就讓你知道老子厲害,這些錦衣家將再多,也濟不得事!


    南商關之外,號角聲聲,鼓聲陣陣。恆安數萬軍民匯聚而成的龐大陣勢,朝著南商關緩慢前行。劉武周在尉遲恭、苑君瑋、徐樂等人拱衛之下位於隊伍最前。為了表現投降的誠意,劉武周並未攜帶兵器,身上也不曾著甲,隻裹了件厚厚的氅衣禦寒,似乎真準備把性


    命交托在王仁恭的一念之間。


    徐樂等人也將甲胄置於甲包之內,身裹大氅手提長兵,腰間僅儀刀護身,弓箭、短兵皆未無,與平日丫丫叉叉如同行走武器庫一般的造型相去甚遠。徐樂的頭陣陣眩暈,所幸吞龍通靈性他自己更是騎術過人,才能坐穩鞍橋不至於搖晃。高燒對他的身體所造成的影響遠比估計的更為嚴重,在爺爺的苦心栽培下,徐樂身


    體健壯如牛輕易不生病,可病勢一旦真的發作,反應也格外強烈。其實這病也不難治,以他的好底子,一頓熱湯飽飯然後擁被高臥,睡上一天一夜,什麽病都好了。可問題是這些東西對現在的徐樂而言都是奢望,不但不能休息,甚至不


    能露出絲毫疲態。劉武周本就不善於廝殺更別說現在害了傷寒就更不以交戰為能,刺殺王仁恭奪取南商乃至整個馬邑的成敗關鍵就在自己身上,稍微露出絲毫病態都會讓局麵徹底崩壞。徐


    樂並未想過把性命賣給劉武周,但斬殺王仁恭的念頭比誰都強烈。為了爺爺也為了整個徐家閭,自己都必須堅持住。


    他拚命咬了一下舌尖,用疼痛刺激大腦,讓自己的神智保持清醒。迴想著自己的安排是否有不當之處,尤其是那些玄甲騎家眷以及傷兵的保障是否周全。徐樂不是那種一心隻顧著複仇,為此犧牲多少兄弟手足都在所不惜的自私性格。恰恰相反,阿爺對他的教誨,讓徐樂從小就知道關心部下愛護士卒的重要性,越是麵臨危


    險,就越要保護自己的袍澤。比起平日的推衣解食,將主在危急時刻的舉措,才是能否收複軍心關鍵。


    他知道自己如今病得厲害,一身本事怕是最多隻剩下一半,不能像平時那樣靠武力護持部下,就必須用腦子彌補。他不放心,不放心自己的身體,不放心王仁恭,甚至不放心劉武周。昨天晚上那個噩夢絕不是全無來由,阿爺生前說過,劉武周鷹視狼顧絕不是一個等閑廝殺漢,他不可


    能把身家性命寄托在自己一人身上,肯定還有布置。這個布置到底是什麽?苑君章真是去聯絡馬邑諸將?這個布置對付的目標單純是王仁恭,還是把自己也算在裏麵?


    越是到了最後時刻徐樂想得越多,心裏就越是緊張。隻覺得頭疼的越發厲害,思路有些混亂,隱約能捕捉到什麽可怕的陰謀卻又總是抓不住。就在他思忖之間,眼前已經到了南商關城外。關門緊閉鹿砦橫在道路當中,城頭上大批王家親兵拉弓搭箭對準劉武周一行,鹿砦後環甲持兵的軍漢也手持長槍嚴陣以待。


    隻見城頭露出王仲曾的身影,朝著城下高喝道:“恆安軍民解甲下馬!”


    “恆安軍民解甲下馬!”隨著王仲曾的呐喊,這些軍兵家將隨聲附和,聲若洪流在南商關前空地上迴蕩。關內何歡等人握緊兵器,眼睛緊盯著城頭等待王仁恭下令,心裏則著念頭:劉武周到底是真的投降等死,還是用這些老百姓直接撞過來與王仁恭一死相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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