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咻。’手機響了一聲。


    李景熙拿出手機,垂頭看了一眼,側頭問:“秦工,安碩已經到了,他說小衛是他的搭檔,他先去試探一下,看他什麽態度。”


    她擔心地說,“安碩做事比較莽撞,我怕他嚇到小衛。”


    “把平板給我。”秦明輝心領神會,“你下去看看吧。”


    李景熙遞過平板,抓著背包帶子問:“濕紙巾和水要嗎?”


    “給我一瓶水,一會你不用上來了,這裏的工作馬上收尾了,”秦明輝接過礦泉水,朝她抬了抬下巴,“趕緊去吧。”


    李景熙應了一聲,轉身朝樓下走。


    二層樓已經聚集了不少人:樓梯旁邊的灰衣男人正在拆杆子,配合他作業的是一個穿著毛衣的年輕人,他把螺絲扔進白色盒子裏,將杆子碼到旁邊的鋼管堆。


    其他地方還有幾組人員,基本上都是兩三個人一組搭配。


    她順著鐵杆的縫隙望過去,視線落在最西側的位置。


    安碩和男孩並排坐在橫杆上。


    他們麵前的小推車上擺著兩個快餐盒,蓋子開著,露出色相極佳的紅燒肉和黃燜雞。


    安碩手裏還有一盒沒開封,應該是米飯。


    “安碩哥,我真的已經吃過了,”男孩搖了搖頭,用央求的口氣說,“我們開始幹活吧,我們是計件的,浪費時間等於浪費錢。”


    “你臉色很白,我怕活沒幹完,你人先暈了。”安碩舉著盒飯,“你吃完再說。”


    “我沒事,”男孩說,“我就是有點感冒。”


    “那更不能幹活了。”安碩說,“我剛得過感冒,那滋味不好受,特別頭疼起來的時候,隻能躺床上,動也動不了。”


    他補充,“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下午的活,我一個人幹,放心吧,你的工錢照領。”


    李景熙緩步往他們的方向走。


    男孩站起身,踏著小碎步來迴轉了兩圈,最後站定在安碩前麵。


    綠網圍擋密密實實遮擋住光線,自然光從縫隙穿進整個空間,投射出散亂的光影,籠罩在男孩過於寬鬆的黑色衛衣上,襯得他身體更加瘦弱。


    水泥攪拌機咯啦咯啦的聲音,混雜著馬路上汽車行駛和人們聊天的聲音,從各個縫隙漏進來。


    男孩仿佛被點了穴位,一動也不動。


    光影屏障好像有了實體,把窗外的喧囂忙碌隔絕在外,襯得他整個人十分肅穆,使他跟工地的氛圍更加格格不入。


    安碩仰頭看著他,沒有說話。


    她一步一步,短暫幾十米距離,卻好似走了很長時間。


    不知道過了多久,男孩終於轉過頭,注視著安碩。


    “好吧,我吃。”男孩接過快餐盒,“等發了工資,我把錢還給你。”


    安碩笑了笑:“我不喜歡用現金。”


    “我掃碼。”男孩認真地說。


    安碩調侃一句:“等我離開這裏,我就要換號碼了。”


    男孩的睫毛顫了顫,垂著頭不吭聲,也不吃飯。


    安碩站起身,憨笑一聲:“我開個玩笑,一會我們加好友,但你不要給我錢,反正我肯定不會收。”


    他又說,“對了,這幾天你跟我一塊吃飯,我每天一個人吃,怪冷清的。”


    “你已經幫了我很多忙,”男孩咽下飯,夾了一塊紅燒肉,“我幹不動的活,全是你替我幹,你還經常把活記到我頭上。”


    他頓了頓,“我不能再麻煩你了。”


    說完,紅燒肉才被塞進嘴裏。


    “你也就麻煩我這麽一段時間,要是麻煩一輩子,我也吃不消,”安碩拿過棘輪夾,舉到鋼管接頭處,一邊操作一邊說,“每次遇到一個朋友,把握好這段時間,開開心心的,多好。”


    他扔下零件,金屬撞擊紙箱發出悶悶的聲音,“誰知道以後我們還會不會遇到,對吧?能記得這段日子,就已經很不錯了。”


    話音一落,空氣一瞬間安靜下來。


    安碩停下動作,轉頭看過去,愣怔了一下。


    “嗯。”衛英卓摘下眼鏡,放到地上,抬手捂住眼睛,擠出幾個字,“我會記得的,記一輩子。”


    眼淚從指縫裏漏下來,喉嚨裏發出細微的嗚咽聲。


    他哭了,


    ——很丟人,但他控製不住。


    朋友,安碩哥說了朋友,


    友誼這東西,在陷入困境的時候,對他而言簡直是奢侈品。


    李景熙停下腳步,垂下頭整理了下情緒,再次抬頭看過去。


    男孩的肩膀劇烈抖動著,仿佛被一座無形的大山壓著,舉著快餐盒的手也跟著顫抖,盒飯搖搖欲墜。


    “小衛,別這樣,”安碩卸下鋼管,放到小車上碼好,輕輕拍了小衛的肩膀,“我知道你肯定有什麽難處,但人生就是這樣,有時候可能會很痛苦,隻要熬過去了,你再迴頭看這段時間,發現一切不過是生命裏的調節劑,等你走過去了,你甚至,感受不到苦。 ”


    “我知道。”衛英卓哽咽,呢喃重複,“我知道的。”


    他放下手,看到麵前的濕巾,愣怔了兩三秒,而後抬起頭。


    來人是兩個白帽子的其中之一。


    帽子底下的眼圈微紅,她的唇角卻帶著淡淡的笑容,看起來似乎沒有以前那些白帽子討厭。


    在工地,白色代表力量。


    人在弱小時,似乎對力量有一種天生的厭惡感。


    有很多時候,他曾經希望自己擁有這種力量,他甚至認為自己比那些人更懂該怎麽使用這種力量,並且,他知道該對誰使用,因為他每天跟這裏的人相處,知道哪些人很壞,哪些人很好。


    他接過濕紙巾,垂頭擦著,聲音輕如蚊子:“謝謝。”


    “你預測誰會贏?”李景熙問。


    “什麽?”衛英卓擦掉眼淚,把濕巾扔進塑料袋。


    “十一月份的世界杯,”李景熙指了指他口袋,袋口漏出一截鑰匙環,掛著的手環上印著messi,“你不是梅西的粉絲嗎?”


    “嗯,”衛英卓堅定地說,“肯定是阿根廷隊。”


    他扒拉著米飯,無聲地吃著。


    安碩拿起棘輪夾拆第二根,讚同道:“我也覺得是他。”


    “你為什麽喜歡他?”李景熙問。


    筷子頓了頓,衛英卓咽下飯後,才開口:“喜歡他陷入困勁不服輸的精神,還有為了事業努力拚搏的態度。”


    李景熙站起身,從安碩手裏接過小零件,扔進旁邊的白色收納盒裏。


    “我要是有他一半,”衛英卓喃喃,“也不會從義城重點高中輟學了。”


    李景熙轉過頭,吃驚地看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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