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子安漸漸從夢中走出來,意識朦朧間聽到有人進出的聲音。


    ‘哢噠’,門關上的一刻,白色木門漸漸變成了銅色雙開大木門。


    爺爺坐在搖椅上,手裏搖著一把蒲扇,晃晃悠悠的,目不轉睛地看著中間的‘八角花壇’。


    那時候,他才七歲,他正彎著身子,從花壇裏扒拉出一條大蚯蚓,裝進華麗的盒子裏。


    爺爺去世後,父親夢到了自己磕在了‘八角花壇’上,他認為不吉利,把這一片鋪成了毫無美感的水泥地。


    夢裏的畫麵快速更迭,卻異常清晰。


    ‘翟氏堂屋’的八扇木門日趨衰敗,叔叔家的西廂房變成了五層的水泥建築,伯伯家的西北廂房架起了二層小洋樓。


    隻剩下他家的東廂房,和祠堂連在一塊,成了七零八落的危房。


    母親說:“房子太老了,賣了吧。”


    他哥說:“弟,以後我們的家就不在這裏了。”


    家不在了,那又在哪呢?


    父母和翟文光去了國外,他不想出國,於是去了城裏。


    寥闃長夜,他總告訴自己:人在哪,家在哪。


    腦海裏遠去的童年樂園,隨著時間流逝,卻變得越發具象,越發震顫人心,因此滿心充斥著遺憾和不甘。


    既然是在夢裏,那就去看看賣掉的老房子吧。


    如此想著,他已經站在了老屋二樓的長通道,四通八達,很像迷宮,兩邊又放著很多奇奇怪怪的木質家具,全是雕花工藝。


    小時候,有同學來他家,總會在一片驚唿聲中開始玩捉迷藏的遊戲。


    他慢慢地朝自己房間走去,推開門,駐足片刻。


    房間裏的擺設沒有任何變化。


    右側是一張拔步床,左側擺放著大大小小的紅木箱櫃,裏麵裝了什麽,隻有母親一個人知道。


    順著門往前走,來到窗戶前,他伸手推開雕花木窗。


    手指觸碰到木頭的一瞬間,他下意識地頓了一下。


    很真實的觸感,確定是夢嗎?


    ‘吱呀’一聲,窗戶開了。


    順著黑瓦屋簷看出去,太陽的餘輝參雜著逐漸凝重的暮色,混合成瑰麗的昏黃,卻在半途中被五層高樓劃割成了兩片。


    ‘啪嗒’、‘啪嗒’……外麵傳來有節奏的腳步聲。


    有人來了。


    爺爺嗎?還是已經去世多年的母親?


    他迴過身往後一瞥,敞開的門洞外燈光昏暗,一道人形的影子慢慢移過來。


    “翟老師?”


    景熙?


    確定是李景熙的聲音後,翟子安的心放了下來,也更加確定當下是在夢境中。


    對他而言——在夢裏見到景熙不稀奇。


    有時他們站在學校操場裏聊天,有一搭沒一搭,醒來後他幾乎想不起具體內容;有時他們又坐在辦公室裏,彼此手裏翻著自己喜歡看的書,任憑時間流逝。


    當然,有時也會是一個綺麗場麵——自然不可言說!


    翟子安隨手搬了兩條紅木椅子到窗邊,找了一個舒適的姿勢在左邊的椅子坐下。


    真實的觸感再次讓他生出疑慮,但門口出現的身影打消了他的念頭。


    “來了,”翟子安打招唿,“坐吧。”


    姑娘眼睛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迷茫,她若有所思地瞟了一眼翟子安。


    這一瞬間,翟子安心中湧起一股衝動,想抬手掐一掐胳膊以驗證是否真的在夢中。


    “這裏是你老家?”李景熙坐到椅子上,憑欄看著窗外。


    “嗯,很久沒迴來看過了。”翟子安靠著椅背,許是很久沒有說話的緣故,他的聲音有點暗啞,“總感覺有哪裏不對。”


    李景熙問:“怎麽了?”


    “以前你出現的時候,更像一個沒有思想的機器人,因為夢裏的事物都是我臆想出來的產物,即便有時候我控製不住劇情的發展,但隻要我願意,我能迫使自己中止劇情,”翟子安偏頭看著她,“現在的你,太真實了,反而有一種人為幹擾的違和感。”


    李景熙:“……”


    翟子安依舊盯著她。


    姑娘很明顯有一點愣怔,不知道她在想什麽。


    夕陽光線映照著她形狀漂亮的眼睛,讓他瞬間想起了蘇夢蘭說的那番話。


    他收迴視線,仰頭看著天空,緩緩地長出一口氣,說:“當然,也可能是我在這裏太久了。”


    “是有點長了。”李景熙點頭。


    “我昏迷幾天了?”翟子安忽然問。


    “五天。”李景熙彎了彎眉眼,“馬上就要第六天了,最開始,顧醫生說,血汙壓迫了你的神經,會出現短暫昏迷,於是我們都在等著,三天後,你卻沒有醒。”


    她側頭看著翟子安,“我連續進來了三次,看到眼前的畫麵,才知道你迴到了童年的世界。”


    她又感歎,“孩童時期確實很美好,人們經常會想要重新活一次,彌補人生中的缺憾。”


    翟子安無聲地垂了一下眼簾,側頭盯著景熙,反問:“你們認為,我醒不來是因為貪戀童年?”


    “是的,”李景熙的睫毛顫動了一下,“顧醫生發現了無相蟲有載體功能,他讓我進來叫你出去,隻要走出這個院子,你就能醒過來了。”


    “是嗎?”翟子安頓了頓,語氣依舊平淡,“走出院子後,迎接我的會是什麽?”


    姑娘怔了怔,定定地看著他,沒有迴答。


    翟子安勾著唇角:“我換一個說法,留在這裏能活著,還是出去才能活著?”


    “翟老師,”李景熙聲音忽然變得有點尖銳,“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翟子安眼底浮出一絲笑意,口氣卻越發冷硬:“望舒,你的技能倒是比我想象的厲害。”


    姑娘臉色瞬時灰白,大概過了幾秒的空白以後,瘦削的下巴緩緩凸出,有弧度的臉型膨脹成了圓形,唯獨臉上那一絲驚訝和惶恐沒有消失:“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你的表現,確實沒什麽疏漏,”翟子安身子依舊堅挺地靠在椅背上,和望舒緊張的反應形成了劇烈的反差,“我確實懷戀童年,但我並沒有想要迴到過去,”


    他頓了頓,得出一個結論,“如果是景熙,她絕對不會自作聰明地分析我的心理狀態。”


    郭望舒的表情忽然變得有些古怪,眼神兇狠地看著他,以至於開口的時候有一種雙音疊加的扭曲感:“我知道你們在打什麽主意,你和正卿一樣,都想把我當成食物,你們都是饕餮。”


    翟子安饒有興致地看著她,微微露出一個笑容,淡淡地說:“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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