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一輛紅色轎車沿著國貿大道一直往郊區方向駛去。


    李景熙坐在駕駛座上,她的脊背筆直端正,兩隻手緊緊地握住方向盤。


    調頻收音機前伸過來一隻骨節修長的手,指尖按著調頻按鈕,直到數字停在fm92.5時停了下來。


    車廂裏漂浮著放鬆、輕緩的鋼琴曲。


    這時,手機響了一聲。


    傅正卿劃開屏幕點了語音。


    秦澤洋的聲音傳了出來:“發照片的人找到了,是個年輕女孩,義城本地人,喜歡搜集拆遷之前的老照片,照片是從不同人那裏要來的,沒有進行歸類。”


    “那就是說,”李景熙直視著前方,“任含秀說的時間不可靠。”


    “嗯,”傅正卿轉向窗外,在腦子裏搜索著印記,“前麵那個路口往右拐,大概五十米左右,應該有一座橋。”


    他們要去的村子叫楊泰村,是古棲園對麵那些村民搬遷過來的地方,如果他沒記錯的話,總共有一百二十戶。


    六七歲時,他跟林雅甄來過一次,依稀記得村子是在沛川茶莊附近。


    “好的。”她應了一聲,聲音聽起來有點緊張。


    這時,剛好有一輛大貨車飛馳而過,伴隨著喇叭的唿嘯聲掀起了一陣無形的風。


    傅正卿轉頭看著她,不由地笑了笑。


    姑娘脊背緊繃,兩隻手緊緊抓著方向盤,像極了一座一動也不動的雕塑,可是,在充滿金屬工業風的畫麵裏,他卻看到了一絲唯美和夢幻。


    李景熙覺察到他的視線,解釋一句:“雖然已經習慣了開車,但我還是頭一次上國道,所以有點緊張。”


    “沒事,”傅正卿眨了眨眼睛,不以為意地笑笑,口氣輕鬆,“我聽安碩說,楊泰村附近有一家叫‘來當閣’的土菜館,裏麵的菜挺好吃。”


    “中午去吃?”李景熙笑了笑。


    “嗯。”


    車子拐過一個彎後,兩個人換了一個位置。


    後續不需要找路,隻要一條道往前行駛,就能抵達楊泰村。


    傅正卿調整了一下過於狹窄的駕駛位,側頭看她一眼:“還要半個小時左右,累了就睡會。”


    李景熙虛虛地應了一聲,細密的眼睫落下,不消片刻,唿吸變得平穩悠長。


    到達楊泰村已經九點,天空的雲層黑壓壓的,但雨並沒有要下來的意思。


    傅正卿解開安全帶,側頭看著她,拇指指腹在她臉頰上摩挲了兩下。


    姑娘蹙了蹙眉,歪過了頭。


    他坐著看了一會,俯身在姑娘臉頰上印下一個吻。


    這時,有村民們陸陸續續往他們停車的地方走來,用義城方言談論著他聽不懂的話題。


    獨自一人下了車,進了路邊的小店。


    店主是一個五六十歲的大叔,他坐在櫃台後麵,看到有人進來,抬了抬眼皮:“要點什麽?”


    傅正卿掃了一圈,視線停留在櫃台裏的煙上:“來包煙。”


    “‘雲煙’吧。”店主笑,“看你穿的這麽好,配得上抽這個,二十塊。”


    傅正卿點了點頭,問:“村子裏有沒有人會畫畫,我跟女朋友來這裏玩,想留個紀念。”


    大叔從後麵的櫃台裏拿過一包雲煙遞給他,說:“有是有一個,隻是現在畫不了了。”


    “怎麽說?”傅正卿把煙放進口袋。


    “他的右手殘廢了,眼睛也有一隻看不見了,”


    傅正卿放在口袋上的手停滯了一兩秒,垂眸沉思。


    情況和他記憶中的畫麵對上了。


    店主沒有察覺到他的異常,熱情地說:“從這條路下去,到頭就是他家,很好找。”


    李景熙感覺有人逼近,她用力睜開眼睛,看到走過來的是正卿時,稍稍鬆了一口氣。


    “去問路了?”她揉了揉太陽穴。


    剛才那一覺噩夢連連,一直到睜眼的一刻還感覺鬼怪在後麵追趕。


    “畫師就住在前麵,”傅正卿坐迴駕駛座,他把店主描述的情況說了一遍,“不一定能問到什麽有用的信息。”


    她無聲地看了他一會,而後問:“你覺得他是真的畫師嗎?”


    “應該是吧……”傅正卿發動車子,忽然又搖頭,“我現在沒法確定,越靠近他越讓我不舒服。”


    李景熙沒有說話。


    她伸過手,扣在他手背上。


    傅正卿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幾分,但繃緊的心弦卻放鬆了下來。


    從小店再往前行駛了一公裏,車子抵達畫師的家。


    村裏的房子全部都是獨棟帶花園的民房,一路過來,其他院子裏生機勃勃,到了畫師這一棟時,風格陡然轉變成陰森恐怖的感覺。


    “那兩個人是來找老怪物的嗎?”不遠處傳來一個女聲,聲音裏充滿了厭惡,“這麽多年,第一次看到有人來找他。”


    “他老婆不是早跑了嗎?”又有男人的聲音傳過來,“難道看他有了一棟房子,叫她兒子跑迴來認親了?”


    “你看他們的打扮,會稀罕這棟破樓麽?”


    “那可不一定,看起來體麵,說不定背著房貸車貸呢。”


    “不對呀,老怪物的兒子已經死了啊。”


    李景熙蹙了蹙眉。


    屋子裏傳來一陣又一陣腐爛的味道,她強忍著感官上的難受,按響了門鈴。


    傅正卿看出她緊張,抬手搭在她背上,輕輕撫摸兩下,直到她身體放鬆下來才收迴手。


    屋裏傳來拖鞋趿拉的聲音。


    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張臉出現在門縫後麵,睜著渾濁的眼睛盯著他們。


    李景熙心裏咯噔了一下。


    畫師的模樣,比她想象中的要老很多。


    他沒有傅玉堂身上那種上了年紀還保持著拚勁的精氣神,整個人被包裹在頹靡的氣息裏。


    經曆過十五年足不出戶的生活,他已經徹徹底底封閉在了自己的世界裏。


    “叔叔。”李景熙笑了笑,“可以跟你聊聊嗎?”


    畫師一言不發。


    就在景熙以為他不會說話時,忽然,他齜牙咧嘴地張開嘴巴,伸出一隻枯瘦如柴的手,手指抓著門沿,像極了聊齋故事裏的魑魅魍魎。


    傅正卿抬手擋住姑娘的眼睛。


    他端詳著畫師,自然垂落的手臂延伸到褲腿,手指有節奏地點了兩下後自我介紹道:“我是傅玉堂。”


    名字出口的瞬間,畫師的手背繃緊,露在外麵的眼睛透射出一縷驚恐,身體以肉眼可見的程度劇烈顫抖起來。


    他怒吼:“滾,傅家人都給我滾。”


    ——聲音嘶啞而又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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