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著手電筒,餘青凡很快的就走進自己的房間。


    爸爸留下的這棟屋子很寬廣,又深又長,不過為了練琴時不吵到其他人,當年爸爸要為他隔一間琴房時,他就要求要在一樓,連帶房間也幹脆移往一樓。


    一樓除了客廳和餐廳、廚房外,就是他的琴房和房間,還有一個小小的儲物間。


    不知道為什麽會停電,也許是今晚突如其來的風雨造成的。


    這種時候會覺得房間設在一樓真的是件超級美妙的事,因為他不用摸黑走上樓。笑了聲,他覺得自己有些無聊,竟然連這種事也能開心?


    但轉念一想,也是啦,鋼琴大賽拿到全國優勝的成績,心情開朗之下,當然看什麽都是美妙的。


    將手電筒擱在一旁的書桌上,他唇角勾著淡笑,解下脖子上的領帶結,然後褪去黑色西裝外套,白色絲質長袖襯衫……


    年輕男孩裸露的上半身,沒有外人以為念音樂科係的男生都是弱不禁風的蒼白瘦弱身軀,反而是勻稱精實、肌理線條分明的淺麥色身體。


    除了鋼琴之外,他喜歡的還有遊泳,這樣的好身材全拜遊泳之賜。


    走到衣櫃前翻出幹淨衣物後,他踏入浴室。


    才走進浴室,黑暗的空間讓他想起忘了把手電筒帶進來。


    餘青凡退出浴室,轉身去拿書桌上的手電筒,那一束鵝黃色的光源不意掠過房門,他看著房門頓了下,黑眸流轉著奇異的輝芒。


    怪了,他明明記得今早出門時,有將房門關上,但為何他剛才進來時,房門似乎是開的?


    是開的嗎?他迴想一下方才的情景。


    應該是沒錯,他適才是直接進到房裏,沒有打開房門的動作,也就是說,他的房門原本就是開啟的?


    會是他早上出門時忘了關,而現在又忘了他其實是沒關房門的?


    ……算了算了……何必去采究這個問題?


    握著手電筒,他再度步入浴室。


    當唯一的光源消失在浴室門後,縮著身子窩在床沿的餘沛以才動了動有些發麻的雙腿。


    剛才的光線讓她得已看清她闖入的是哥哥的房間。她不是很了解這個兄長,但也能猜到他應該不會樂意見到她,她該趁他進浴室洗澡的這段空檔,趕緊迴自己的房裏。


    她直起身子,摸黑慢慢走到房門口,才想扭開門把,屋外走動的聲音讓她縮迴了手。


    “餘沛以!”是大媽在喚她。


    這種時候,大媽找她做什麽?她思付著該不該走出去。


    通常隻要大媽喊她,為了不挨罵,她會在第一時間出現,可現在她人在哥哥的房裏,若是從這扇門走出去,大媽會怎麽想?


    “媽,你叫那個人做什麽啦?”餘青菱的聲音跟著響起。


    “我要問問她,家裏會什麽停電?要她顧家,給我顧成這樣,整個屋子烏漆抹黑,是要怎麽做事?”


    “應該隻是單純的停電。”是餘青恩的聲音,也隻有她會為她說話。


    “媽,這個時間大姊睡了,別叫醒她了。”


    “睡睡睡,我都還沒睡,她睡什麽?”


    “就是嘛,二姊,我連澡都還沒洗耶,她怎麽可以先睡?”


    無奈地垂下眉眼,餘沛以不再去聽外頭的對話,多聽一句,隻是多讓自己更難過一次罷了。


    把薄被拉高,自頭頂將自己整個完全覆住,她背靠著房門緩緩蹲下。不聽、不聽……她們說什麽都與她無關……


    但是……現在該怎麽辦呢?


    出去也不是,留在這裏也不是……要怎麽辦?


    等吧,等外麵沒有聲響時,她再出去就好,除此之外,她想不到還有什麽方法了。隻希望在浴室裏衝澡的那個人,可以洗久一點……


    拜托,洗久一點……


    才踏出浴室,餘青凡便聽見房門外的對話聲。


    微蹙濃眉,他將擦拭頭發的毛巾丟到床上,拿著手電筒欲走到門口。步伐尚未跨出,他在手電筒光線照射下,發現了門口地上有團東西。


    已摘下隱形眼鏡的他,沒法在第一時間認出那團東西究竟為何物,狐疑地走近後,他彎下身子,手電筒直接照在那團東西上頭,另一隻手猛然扯開被子。


    近距離之下,他認出了被子下的東西。


    是她!爸爸帶迴的那個女孩。


    在和媽媽離婚兩年後,爸爸帶迴了這個女孩,還要求媽媽代為照顧。為了她,儲物間才會整理成房間,而那房間就成了她現在睡覺的地方。


    但此刻,為什麽她不在自己的房間,而是窩在他房門後?


    餘青凡睇著她,深目裏有著探究的意味。


    女孩合著眼,看來應該是睡著的,但下一秒,卻見閉合的眼睫倏然掀開。


    長睫眨動幾次後,他對上了一雙有著不安的憂傷大眼。


    不是沒見過她,事實上她住進來好多年了,隻是以考進音樂係為目標的他一直很忙碌,除了一般學生該念的學科之外,他還要習琴、練琴,加上一些術科該準備的科目,所以他沒什麽多餘的時間去注意這個女孩,當然也不會有所交集。


    同住一個屋簷下這麽多年,今天還是他頭一次認真看她。


    不知道別人是怎麽想的,但依他的眼光來看,她絕對是清麗的。


    眉很細,巧鼻秀秀氣氣地挺著,她的膚色相當白皙,襯出她睫毛的濃密。


    那張臉好小,應該比他的手掌還要小,柔柔潤潤的像剝去外殼的水煮蛋。


    她的頭發不長,及肩而已,幾繒發絲散亂在額前、頰側,將她的臉圈圍得更小。


    為什麽她會以這副模樣出現在他房裏?


    更讓他厘不清的,是為什麽她那雙同樣看住他的眼眸,會讓他的心跳陡地加快,胸口被撞得有些發疼?


    當覆在身上的被子被扯開時,餘沛以驚醒了過來。突如其來的光線讓她眯了眯眼,待適應光源後,她對上一雙深幽幽,黑不見底的瞳眸。她在那雙深邃的眼中,看到了與她一樣的訝然。


    糟糕!她竟然等到睡著了,現在被發現她躲在這裏,他會有什麽舉動?


    從沒想過兩人會以這種方式將對方瞧個仔細,四目相凝中,有著幾絲詭譎的氣氛在飄蕩。


    直到外麵又傳來聲響,才將兩人的視線分離。


    “真的是睡死了嗎?叫那麽多聲,應也不應一下!”餘青凡認出那是母親的聲音。


    “媽,算了啦!她那麽笨,就算叫醒她,她也不可能讓電力恢複。”餘青菱打了個嗬欠,聲音很不優雅。“拿手電筒就拿手電筒嘍,我想先上樓洗澡子。


    餘青凡側耳傾聽外頭的對話,雖不明白眼前這女孩為什麽會出現在他房裏,但大概猜得到媽和青菱把停電的原因牽連到她身上。


    平常時候,她們都這麽對待這個女孩?


    在家時,偶爾會聽見媽媽和青菱在指責她,他總以為大概是她做錯事、說錯話,不過現在聽起來,倒像是媽媽和青菱刻意在找碴。


    “媽,不要生氣,你看青菱也打算用手電筒了,忍耐一下就好,也許不用多久電就來啦!”餘青恩軟軟的聲嗓正試著安撫媽媽。


    “不是我愛找她麻煩,你看看整個屋子這麽黑,就算拿手電筒又能有多大用處?我還要做保養耶,這樣是要怎麽做?哎呀,算了算了,你們都去洗,我自己多找些蠟燭來點好了。她就祈禱電力快點恢複,要不然明天醒來,她皮就給我繃緊一點。”劉可秀還在外頭叨念著。


    暗歎口氣,餘青凡垂下目光,再度對上那雙有著不安的盈盈水眸。


    那雙美麗的瞳眸中映出兩個他,他在她眼底看見自己,這種感覺很微妙,像是他們的生命即將有所交集似的。


    左胸陡然一凜,他伸指做出噤聲動作,然後牽握住她的手。


    大掌一觸及她的手心,才發現她的體溫好低,掌中的小手沒有女孩家該有的柔嫩,反倒是粗糙幹裂,除此之外,她還在發抖?


    是害怕?還是冷?


    餘沛以不知道眼前這個她該喚他哥哥的男孩想做什麽,但下意識的,她覺得他不會傷害她,便放心地讓他握住她的手。


    藉由他的手勁,她試圖站起,下一瞬卻軟了雙腿。


    餘青凡一手及時探出,摟過她的腰間,輕輕鬆鬆穩住她往下滑的身子。


    “腳麻?”他俯頭看她,語調好輕好輕,像怕驚擾到外麵的人。


    點點頭,餘沛以抬眼看他。


    她很早以前就知道他是好看的,應該說,他們這一家人都長得好。


    兆中爸爸很帥,氣質儒雅,大媽現在雖然發福了點,但仍是不難發現她的五官很精致,難怪他們的三個孩子都長得這麽好看。


    知道他好看是一迴事,但畢竟是頭一迴這樣近距離看著眼前這張幾乎完美的俊俏麵皮,她顯得有些無措和困窘。


    需要開口跟他說話嗎?基於禮貌,打聲招唿也是應該。可要說什麽?說她為何會出現在他房裏?


    菱唇動了動,就在她打算開口解釋時,餘青凡卻將她打橫抱起。


    光線不明下,她感覺他的腳步是往房間內移動。“你體溫好低,很冷是嗎?先到我床上躺著好了。”她被放在一張軟床上。


    身下這張床墊軟硬適中,整個背脊有被托住的感覺,不若她房裏那張單人床,一躺下去,床墊馬上凹陷。


    手電筒被遺忘在房門後,餘沛以視線觸及之處,全是黑壓壓一片,直到感覺身側的床墊陷了一角,跟著鼻端竄入混著沐浴乳香氣的男性氣息時,她臉一偏,長睫眨了幾眨後,終於看見她身側躺了個人。


    “我不知道我媽什麽時候會上樓,你不介意的話,先在這裏等著吧。”餘青凡徐緩說著,語氣中揉進好明顯的倦意,“我很累,要先睡了。”


    他沒再說話,直到均勻的唿吸聲傳來,她才知道他真的累到睡著了。


    已適應黑暗的那雙美目,靜靜睇著躺在她身側這個她該喚他哥哥的大男孩。


    他幫她?為什麽?難道他不討厭她、不介意是她媽媽搶了兆中爸爸的?


    她百思不得其解。


    想著、想著,迷迷糊糊間,那雙瞠得很大的眸子,熬不過眼皮不斷往下沉的重量,緩緩合上了。


    餘青凡才踏進玄關,鞋都還沒脫下,就聽見屋內傳來母親的咆叫聲。他皺起眉,換上室內拖鞋,狐疑地往屋裏走去。


    下午三點半,這個時間青恩和青菱應該還在學校,媽媽是在罵誰?


    修長雙腿經過客廳,正想往廚房走去時,裏麵的人恰好走出來。


    “咦,青凡,你迴來啦。”劉可秀前一刻的嚴肅麵孔迅速變成慈善,她上前捧過兒子手中的幾本厚重樂譜。


    “媽,你在罵誰?我在門口就聽見你的喊叫。”


    “還能有誰可以讓我這麽生氣?”劉可秀那張慈善麵具龜裂、剝落。


    “哼!說人人就到,除了這個讓我看了就心煩的人之外,這個家裏還會有誰可以讓我這麽沒氣質地大吼大叫?真不曉得當年餘兆中是看上她媽哪一點?”呱啦呱啦,非得好好將心中的委屈吐出才行。


    餘沛以自廚房走出,濕漉漉的雙手在圍裙上抹了抹,在見到佇立眼前的俊秀男孩時,眸光曾短暫停留,然後又悄悄垂下。“大媽,我已經把人參放到鍋裏了。”


    “開火了沒?”


    “還沒。”她雙手擰著圍裙,粉頸輕垂,那姿態和傭人沒兩樣。


    “還沒?”劉可秀尖銳嗓音拔高,“沒開火要怎麽燉湯?青凡都迴來了,你還在這裏慢吞吞的。早就跟你說過今天青凡會早點迴來,叫你早一點下班迴來做飯,你卻給我拖到剛剛才進門。不甘願就講,不要老是擺一張小媳婦臉孔給我看,好像我把你欺負得多慘似的!”


    “對不起。今天找不到人跟我換班,又不能臨時請假,所以我沒辦法早走。”白天她在便利商店打工,晚上念夜校,下班後到上課前的空檔,她得迴來做晚飯,今天因為得比平常時候多做幾道菜,大媽才交代她要早點下班。


    “藉口倒是很多啊!今天我要幫青凡慶祝他鋼琴大賽拿到全國冠軍,要是沒把我列的那些菜色做出來,你也別去學校了。”劉可秀冷哼了聲。


    聞言,餘沛以小臉垂得更低。


    “還杵在那裏做什麽?都幾點了?我要你做的是晚餐,可不是宵夜!”真是愈看愈心煩、愈看愈討厭。


    餘沛以低垂的纖弱身影轉往廚房,小腳才跨出兩步,想起了什麽,又旋過身子,“大媽,是不是做完所有的菜,我就可以去學校了?”


    “問我幹什麽?要問你自己呀!你隻要煮好就可以出門,所以問題在你的動作夠不夠俐落迅速,不是在我這裏!”劉可秀諷笑了聲,“你可以繼續待在這裏問東問西沒關係,反正拖延到的是你的時間。”


    “那……大媽,我進去了。”想起第一節是班導師的課,餘沛以小跑步鑽入廚房。


    “媽,家裏都是在她做飯?”深目盯著那道秀影走進廚房後,餘青凡才開口詢問。


    “有什麽不對嗎?”


    “之前不都是阿姨在煮?”家裏有個管家,負責三餐和打掃。現在這樣一想,他才發現他有一段時間沒碰見管家阿姨了。


    為了考上音樂係,為了能保送好一點的學校,他早出晚歸,通常是家裏的人尚未起床,他就已經出門到學校早自習,傍晚放學後他還得趕到補習班補習,迴到家大都已近十一點了。


    這樣的他別說是管家阿姨了,他連自己的兩個妹妹也不會每天都碰得到麵。


    細想起來,他才發現這幾年下來他忙得有些誇張了,慶幸的是昨天的全國性鋼琴大賽他拿下好成績,篤定能保送國立大學,所以從現在開始直到畢業前,甚至是到大學開學前,他會有很多的時間可以好好待在家裏了。


    “喔——”劉可秀語氣微揚,“你說那個阿姨啊,我把她辭了,有餘沛以在,就讓她做就好,這樣我每個月也能少付一筆給管家的薪水。”


    聞言,餘青凡神情諱莫如深,淡淡勾唇道:“她念夜校?”


    “她有夜校可念就算很不錯了。”


    “怎麽不讀日間部?”他突然覺得這個家好陌生,怎麽有好多事是他不曉得的?是他真的忙到太疏忽了,還是因為他一直沒去注意那個女孩?


    “她如果念日問部,那學費從哪來?”


    “所以她的學費是自己賺的?”


    “不然呢?難道還要我出去賺給她用啊?也不想想自己是什麽身分,不過就是外頭狐狸精跟別的男人生的種罷了,你那個爸卻把人家和人家的媽當成寶,還為了她們不要我們。”喘口怨氣,劉可秀繼續說:“我願意讓她留在這裏,讓她有個地方住她就該感激了,還想要我幫她付學費?”


    “但我記得爸爸要我們好好照顧她。”爸爸臨終前,確實開口要他和媽媽,青恩、青菱好好善待那個女孩,隻是等爸爸喪事辦好後,他又迴到忙於課業和琴藝的生活,根本無法分心去注意其他事,時間久了,他對那個女孩的記憶慢慢變遙遠,若不是昨夜她闖入他房裏,或許再不多久,他會忘了家裏還有她的存在。


    “他以為他是誰?拋棄咱們母子四人時,怎麽沒開口求我好好照顧你們三個孩子?隨便帶一個別人的小孩迴來,就要我照顧她?那我求他不要離開我時,他怎麽不答應我?我又不是保母,幹什麽要照顧別人的孩子?答應他不過是為了他的遺產,你們兄妹三人都還在念書,為了你們的生活費、學費,為了我們一家四口往後可以無憂的生活,我才勉強答應收留餘沛以。她現在沒有流落街頭,就算是我們對她最好的照顧了,還想要怎樣?”說起舊事,難掩氣憤,劉可秀手指著廚房,彷佛裏頭的人與她有深仇大恨似的。


    看著母親扭曲的麵容,餘青凡心在底歎口氣。“媽,爸都已經走了,你又何必念著那些事?隻是讓自己心煩而已。”


    “你以為我喜歡嗎?要不是每天見到餘沛以的臉,我也不會老想著自己是被外頭的狐狸精給搶去丈夫的!”


    眉峰聚攏,他看著母親問:“所以,媽,你在報複嗎?大人的事情,為什麽要牽連到我們這些孩子身上?”


    劉可秀迴視兒子,思量片刻後,才問:“青凡,你今天是怎麽了?感覺你似乎很不滿意我這個媽媽……”


    “不是不滿意。算起來她也是爸爸的孩子,為什麽不待她好一點?就算她有能力負擔自己的學費,也沒必要把家裏的事情都賴給她做。”不知怎地,方才餘沛以那布滿委屈神色的臉容,讓他心發軟,總覺得他該為她爭取些什麽。


    劉可秀微挑眉,諷笑幾聲,“她也算你爸的孩子?明明就是個父不詳的孩子,還要巴著‘餘’這個姓,非要把自己變成‘餘’家人不可,想來就覺得好笑。”語音尖銳高揚,擺明了要說給廚房裏的人聽。


    餘青凡不是不懂母親突然加大音量的用意,畢竟當了她十多年的兒子。


    那雙深邃的瞳眸靜靜移往廚房門口,見到裏頭走動的秀影後,又將目光調迴來,他將劉可秀手裏的樂譜全抱了過來。“媽,這個話題聊了不開心,不談它吧。晚飯前,我想再去練一下琴。”


    靜了幾秒後,他突然張臂攬住劉可秀,“媽,你很偉大,真的。但請你凡事往好的方麵去想,這樣日子才會過得快樂。甚至如果你有遇到不錯的對象,我可是很樂意見你尋到第二春。”他在那張有些風霜的麵頰上印上一吻。“我先去廚房倒杯水喝,再去琴房練琴。”說完,他走入廚房。


    鍋裏的水滾開,餘沛以將一整隻處理好的雞放入鍋中。要燉湯的肉類,都要先有這麽一道燙去血水的程序。


    洗淨雙手,關上水龍頭的同時,她聽見了廚房外頭的談話。


    大媽不喜歡她,這是她早就知曉的,隻是那樣傷人的話竄入耳膜,還是把她震得疼痛難當。當然,她心底比誰都清楚,大媽那些話是刻意讓她聽見的。


    而他呢?那個不過長她幾個月的哥哥呢?他向大媽探問她的事情有何用意?


    昨夜誤闖他房間,一開始以為他會趕她出去,卻意外於他留下她的舉動,甚至後來他們竟然躺在同一張床上。更不可思議的是,她居然在他床上睡著了,這是相當難得的事,除了她有認床的毛病之外,她也相當怕黑。


    她真的怕黑,尤其足下雨的時候。通常遇上這種情況,她會不安、會沒辦法睡覺,但在他房裏、在他床上,她卻睡著了,還一覺到天明。


    早晨醒來時,雙眼一張就發現自己被擁在懷裏,抬眼一看才發現是他,但她真正訝異的是自己的雙手竟是一隻擱在他赤裸的胸前,另一隻環在他腰上。


    愕然中,她想到的是快速逃離,卻在移動被他勾住的小腿時,將他擾醒了。


    那雙好看的黑目從迷蒙轉為深幽,她在他瞳底找到與她一般相似的愕然,然後在他出聲前,她慌亂地從他懷中掙開來,迅速跳下床,離開他房間。


    早上的情況有些尷尬,所以方才在廚房外頭見到他時,她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他,隻好迴避他的目光……輕歎了一聲,他畢竟是這個家的一分子,她能迴避多久?


    啵啵啵啵啵——鍋裏的熱水再度滾開,她熄掉火,撈起雞擺入裝有中藥材的湯鍋裏。拿了塊抹布捏住那隻川燙用的鍋子的鍋耳,兩手勉力一提,把鍋子裏的血水倒進流理台旁的水槽。


    許是鍋子太重,又或許是鍋子的溫度太高,她其實也不頂清楚究竟是怎麽一迴事時,鍋子突然滑落,鍋內的熱水翻濺,有些落在她來不及反應的左手上頭。


    盯著浮著一層油亮水光的左手,餘沛以怔怔然,直到一隻大掌探了過來,抓著她的左手到水龍頭底下時,她才眨了下眼睫。


    “你發什麽呆?不痛嗎?怎麽不趕緊衝冷水?”餘青凡打開水龍頭,讓水流衝著她已泛紅的左手。


    原本他是進來倒杯水喝再去練琴,怎麽知道被他撞見她看著鍋子發呆的模樣。那模樣其實很有趣,他就這麽靜靜地一直看著,然後見她熄火、撈出被熱水燙成米白色的雞……瞬間,鍋子落下,他看見熱水往上甩出,落在她的手背上。


    他想也不多想,把手中的樂譜往旁一放後,迅速走到她身側,抓住她的手腕就往水龍頭底不放。


    “……不痛。”頓了一會兒,餘沛以才訥訥開口。


    “剛燙到是不覺得痛,如果不衝水,接下來你就知道會有多痛。”將水龍頭扭到最大,強大的水流直衝而下,他盯著那一大片紅,低嗓輕起,“怎麽不小心一點?”


    “大概是……是一時手滑沒抓穩鍋子吧。”他煦暖的氣息在她身側蕩漾著,若有似無地圍繞著她,她有些不適應。但也不能否認,他身上的氣味很好聞,還有……他說話的語調好溫柔好溫柔,就像他的琴聲一樣。


    “你確定是手滑嗎?”餘青凡輕笑了聲,“不是因為發呆?”


    “啊?”她揚起長睫,偏臉看著他,對上了他含笑的雙眼。


    “我剛剛在你身後站了一會兒,不小心看到你神遊的模樣。”他眼瞳邃亮,閃爍著別有深意的輝芒,顯得很神俊。


    早上醒來在自己的床上見到她,初時是很意外的,但記憶迴籠後,他想她該是不小心睡著。


    她那一臉心虛忙著跳下他的床的模樣,現在想來還是很有趣。很難想像她這樣看來柔柔弱弱的女孩,會有那種鮮活生動的表情,雖和她的氣質不搭,卻也是可愛得讓他印象深刻。


    最讓他在意的,是向來怕人吵的他,居然可以讓一個他完全不了解的人與他同床共枕還一覺到天亮,這是未曾有過的事。他是那種對方翻個身,都能擾醒他的人,但她睡在他身邊卻有辦法不驚擾到他。


    很新鮮,這個女孩從昨夜到現在給他的感覺就是很新鮮。


    “……我、我隻是在想一些事。”被熱水燙傷前,她想到的是他,而他那時已在她身後……這樣的巧合讓餘沛以雙頰莫名浮染上霞紅。


    “下次小心一點。來,手就放在水龍頭底下不要移動。”放開她的手,他走到冰箱前。


    拉開門,他找出一盒冰塊,倒出後,隨意從架上拉了條幹淨的抹布包裹住所有的冰塊,然後走迴她身側,將那包冰塊覆在她燙到的手背。


    “家裏的醫藥箱放在哪?”一掌輕抬她的手,另一掌翻動著那包冰塊,就怕那片紅膚最後沒燙傷,反倒成了凍傷。


    “客廳,不過沒有擦燙傷用的藥。”睇著他細心的動作,她左胸突地猛跳了下,莫名的情緒在胸口翻騰著。


    心口那份不明就裏的波動將她的唿吸和心緒微微擾亂,垂下眼,她刻意不去看他溫柔中帶著關心的舉止,淡聲說:“不要緊了,沒什麽痛的感覺,應該可以不用上藥。”


    “不痛不代表沒事。”看著她輕垂的長睫,他交代著,“冰塊拿好,在這裏等我一下。”他走出廚房。


    餘青凡再度走迴廚房時,手中多了瓶藥膏,才走到她身側,拿下她手背上的冰塊,欲將藥膏塗抹在那片紅膚上頭時,劉可秀尖銳的嗓音在他們身後響起“看到青凡翻醫藥箱,我還以為他是哪裏受了傷,沒想到是來幫你上藥,啊?”她雙臂交抱在胸前,語氣刻薄,“叫你提早迴家做個飯而已,怎麽,不甘願呀?不想做就講嘛,犯得著演這出受傷戲碼嗎?”


    “媽,她是真的受傷,不是演的。”餘青凡突然發現自己的母親竟是這樣尖酸刻薄的人,他微皺眉頭地打開藥蓋,挖了坨清涼的藥膏,抹上餘沛以燙到泛紅的手背。“青凡,你太單純了,人家有心欺瞞,你怎麽看得出來是不是演的?不要忘了,當年你爸爸是讓誰的媽給搶走的。我就是不懂得扮可憐,所以你那個沒良心的爸爸才會認定我沒有他也能很堅強。”


    擦藥的長指驀然感到指尖下的纖手顫了下,他抬眼,睇著那張依然輕垂,不置一詞的粉臉。


    這些年來,她都在媽媽這樣的對待下生活的嗎?


    他不過是自昨夜開始才領教到媽媽的尖酸,就已經有些受不了了,那麽她究竟領受了多少委屈?


    歎口氣,他轉頭看著劉可秀,“媽,我隻是幫她擦個藥,你不必這樣大驚小怪。就算沛以真的是演戲好了,她的手確實也燙著,幫她上個藥這並不過分。”語氣無奈,卻也是輕柔,他明白媽媽心裏的苦和不甘。


    那年爸爸決定離開這個家時,他又何嚐甘願?隻是爸爸執意要走,就算再不願,又能如何?他不認為一逕的哭鬧和埋怨,就能解決事情,心就能不苦。


    “我大驚小怪?你說這是什麽話!”劉可秀雙眸大睜,“栽培你就是讓你來指責我的嗎?你告訴我,你是哪時和這個狐狸精的女兒熟稔的?是不是她教你這樣對我說話的,啊?”


    餘青凡閉了閉長眸,再張開時,他捺著性子開口:“媽,我也是直到剛才才知道沛以白天打工、晚上念書的事,我能和她有多熟?大家同住一屋簷下,不能和和氣氣地生活嗎?”


    “和氣生活?你以為我不想啊?我問你,有哪個女人願意幫丈夫照顧外遇對象生的孩子的,我這樣還做得不夠嗎?和氣?你也看看她願不願意跟我們和氣,成天擺個小媳婦的臉色是給誰看呀!”


    “如果爸爸不把遺產留給我們,你會讓沛以留在這裏嗎?”餘青凡睇著臉色大變的劉可秀,他還想再說些什麽時,身後的褲腰被輕扯住。他愣了下,隨即明白扯他褲腰的人想對他表達什麽。


    內心一歎,他換了語氣,“媽,今天不是要慶祝我拿到全國鋼琴大賽冠軍,我們不要為了這種事鬧得不愉快好嗎?青恩和青菱什麽時候到家?”


    兒子已先低頭,劉可秀就算有多大的怒氣,也被消弭。“她們本來都要補習的,已經跟補習班請了假,我等等要去學校接她們。”她看了看腕表,又說:“我差不多要出門了,你幫她擦完藥就出去,男孩子不要待在廚房碰油煙。”說完,她睨了眼兒子身後的女孩後,沉著臉離開廚房。


    餘青凡隨即轉過身子,欲抬起那上了一半藥膏的手,餘沛以卻在下一瞬縮迴手。


    “我的手真的不痛。沒什麽事了,你快出去吧,別讓油煙沾染到你。”


    聞言,他麵龐冷了幾分,“你能碰油煙,我也能碰,沒什麽差別。”


    “我習慣一個人待在廚房做事,多個人會覺得很別扭。”她眉目低垂的臉容好幽靜,還勾著淡淡的笑。


    他看著她好一會兒,才把藥膏塞進她手心。“擦上藥膏,皮膚應該會涼涼的,若涼意散了些,再抹上一層,反覆幾次,一直到你觸碰這片燙傷的部位時,不感到疼痛為止。”


    他向來很保護雙手,有無醫學根據他並不清楚,但以往要是不小心燙著了,他都是用這樣的方法,效果也真的不錯,起碼這個方法還沒讓他超過水泡。


    “我知道了。”餘沛以把藥膏收進口袋,轉身繼續方才未完成的工作。


    注視著她的側顏,難以厘清的滋味在胸臆間漫開,心湖有些騷亂,餘青凡無法辨識她臉上的神色究竟為何,明明唇角勾著彎弧,垂斂的眉眼間卻又透著某種心思。


    須臾,他收迴采究的目光,淡淡開口:“你忙吧,我出去了。”在走出廚房之際,他聽見了身後傳來淡淡的、柔柔的軟音——


    “哥,謝謝你。”餘沛以看著他俊挺的背影。


    腳步一頓,餘青凡靜了幾秒,然後,他才明白她在喊他。


    哥……


    莫名的煩躁侵襲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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