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撞到了要撞到了要撞到了……咦?」


    小春戰戰兢兢地放下死命護住頭的雙手,發現自己身在一個草皮修剪得漂亮整齊的雅致院子裏。院子與狹長的房舍圍著跟他一般高的木柵欄,左右全都是連綿不絕的長屋。在鴉雀無聲的一片黑暗中,小春一時呆住闔不攏嘴。因為,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在哪。


    「痛痛痛痛痛……」


    小春馬上發現這不是夢,還用不著捏自己的臉,屁股就突然發疼。而且不是陣陣抽痛這麽簡單,而是從尾椎一直痛到骨髓裏。小春忍不住發出一聲呻吟。


    「真是倒黴到底了……呃,屁股倒是著地了。」


    發現自己竟然對著空無一人的空氣碎碎念,小春難為情地臉紅,但隨即又臉色發青。小春的腦子裏清楚浮現了屁股發疼的原因,也想起不久前發生的事。


    靜默漆黑一片——但是跟現在不同,那時候小春找不到「大家」在哪,焦急不已。


    一陣地震般的激烈晃動突如其來,他被拋了起來,接著又像有人伸手扯著他的後領,小春整個人往後一跌。不停地往下跌、往下跌——小春眼中見到的景象,是灰蒙蒙、如抓痕般向四麵八方散開的花紋。一瞬間,他的視野猛然開闊,身體卻被颶風包覆。強風勁吹頭發倒豎,耳朵裏也轟隆作響,因為受到驚嚇嘴巴大開,差點就被可怕的風壓撕裂。


    小春雙手並用,好不容易才把嘴巴閉上,原本模糊晦澀的四周,漸漸呈現出該有的輪廓。剛開始隻見一片灰蒙蒙,也漸漸出現蒼翠的林木、焦茶色的大地與房舍屋頂,以及靛藍的河川與海水。接著靛藍又變成了帶著白色的藍,看起來凹下去的地方,就像被利刃割過的傷口腫起來般凸起;混沌的景致也驚人地變得井然有序。小春眼前冒出了日本橋、愛宕山(注1)、神田明神(注2)、新吉原(注3)……下方這片大地,正是江戶城——前幾年才剛改名為東京。


    但是小春根本分不清這是哪裏。一來是他第一次從那麽高的地方俯瞰整個江戶城,二來他現在根本沒空懷念許久不見的街景。即便如此,小春還是注意到了那個。在視野右上角的一塊磚紅——許多小房舍聚集的那一帶,一道不起眼光線,閃閃發亮像在打什麽暗號似的。


    (那個是……)


    小春定神想看清那到底是什麽,卻完全來不及。那道光一出現,下跌的速度就變得飛快,許多景物在眼前閃過。橋、河岸、大型寺廟,以及在黑暗中微微發亮的花街柳巷;城裏的人家則是一片漆黑,無人點燈。不過,有如遙遠的星星般閃亮的那道光芒,還是緊緊抓住小春的目光。小春的身體就像被那道光吸引,急遽跌向那個方向。下墜的勢頭愈來愈猛,不多久小春就要直直掉在屋頂上了。此時他才想到……


    (……這樣下去會撞上屋頂!)


    這時才感到大難臨頭的小春,就怕頭下腳上衝撞屋頂,死命掙紮扭轉身體。快落地前,他使盡吃奶的力氣抱著頭在空中轉了半圈。接著……


    ——————————————————————咚隆。


    發出好大聲響的小春,就這樣平安地一屁股跌坐在不知道是誰家的院子裏了。


    「……對,我是從那裏跌下來的。」


    想起跌落的過程,小春一臉茫然。


    「痛痛痛痛痛……」


    屁股的疼痛把小春拉迴現實。好在是屁股著地,痛歸痛卻沒受傷,不過還是痛啊,痛得不得了。就在小春淚眼汪汪,一點也不堅強地揉著屁股時……


    「那、那個……不好意思。剛剛好像聽到一陣巨響……似乎是從府上的院子裏傳來的。」


    耳邊傳來一個女子的低聲詢問。是附近住戶察覺到發生什麽不尋常的事,跑來查看嗎?小春在長屋背麵的小院子裏,聲音則是從屋子門口的方向傳來。兩手還放在屁股上的小春,連忙架起迎戰的姿勢,這模樣怎麽看都很可笑。


    「沒事……我想說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那個,最近不是人心惶惶嗎?就是附近謠傳的……把、把小孩抓走的……!」


    「不……不!假、假如沒什麽事,那就好……」


    確實感覺到兩個人的氣息,但隻聽到女子的聲音。而且,女子連問了兩三句,另一人卻幾乎沒有迴答。那個人是生氣了才不迴話的嗎?女子的聲音像是遭到斥責而退卻一般,漸漸變小了。連小春這個順風耳都聽不清楚。


    「這樣呀……這麽晚了,真是不好意思……晚安。」


    可憐兮兮地道別後,女子似乎就迴去了。沙沙的腳步聲,在小春背後巷子裏的長屋門前停住,留下一聲細小的歎息。另一個人的氣息還在原地,但沒多久就動了起來。雖然還沒走進視線範圍內,小春依舊明白他正步步逼近。先前那個女子至少跟小春中間還隔了道柵欄,人則是筆直走來。平常的小春早就逃之天天了,但不巧的是,糟糕的屁股讓他動彈不得。


    小春正想用手臂把身體撐起,試圖離開時,卻喀一聲扭到手,他不小心喊出聲:


    「好痛啊!」


    剛好被逮個正著,長長的身影來到附近。


    「……你在別人家的院子裏做什麽?」


    坐著不動的小春躲在杏樹巨大樹蔭下看不到對方,那人卻傳來一種難以言喻的親切感。先前聽到女子聲音中的怯懦,還以為那人的聲音一定強勢又粗暴,沒想到如此低沉平穩,仿佛和風徐徐吹過。屁股明明痛得要命,卻不知為什麽出神想到這些去了。


    不過……


    「哇啊!」


    眼前突然冒出的那張臉,絕對跟親切兩個字沾不上一點邊,小春一下忘了身上的疼痛,還坐著就直接往後退。不曉得是否為了防身,男子睡衣的腰帶上,插著一把短刀。但讓小春害怕的並不是短刀,短刀不過是用來切肉的金屬器具,沒什麽好怕的。可是……


    那人背對月光,臉色慘白。滑順墨色的頭發散亂披掛在一張小臉上,瞳孔的顏色和小春不久前身處的一樣漆黑,眼神比那裏的同伴還要傲慢。嘴唇細薄,鮮紅得好像剛舔過血一樣——這麽可怕的長相,與任何妖魔鬼怪相比都絲毫不遜色。


    「嚇……」迫於男子散發的危險氛圍,「嚇死我了」小春差點脫口而出,幸好連忙閉嘴。


    「這……這個時辰,你在這裏做什麽?」小春突然目露兇光,聲音低沉地說出莫名其妙的話。


    男子全無笑意,滿臉懷疑挑著眉,表情依然嚴厲。


    「那是我要問你的話吧……你這孩子真怪。啊……你是外國人嗎?頭發和衣服都怪裏怪氣的,不是本地人吧?」


    男子順手抓住小春夜色一般的和服下擺。


    「我、我哪裏奇怪了……我全身上下都很正常好嗎?」


    在男子看來,少年全身上下無處不奇怪。眼前這個少年,眼睛滴溜溜轉著,不過十來歲的可愛模樣,但芒草色的長發及肩,間或夾雜著紅褐與黑色,如色澤變幻的獸毛般奇特。少年身穿的和服,衣擺十分寬鬆,平常可見不到這種裝扮,也不是近來街上常見的洋服。明明隻是個小孩,和服布料卻比男子穿的還要上等許多。


    「如果你不是外國人,那究竟是從哪來的?」男子狐疑道。


    「你不會自己看嗎?」


    這孩子等不及般地挺起小小的胸膛,但麵貌兇惡的男子全無頭緒,一本正經地搖了搖頭。小春嘟著嘴,像是說「應該一看就懂吧」,男子卻麵無表情低頭注視著小春,眼睛眨都沒眨。


    「……」


    「……」


    像漏拍般沉默了一會兒。先表現出不耐煩的是小春。


    「……呃,咳。」


    打算以咳嗽含混過去的小春,深深吸了一口氣,再次挺起胸膛道:


    「我是百鬼夜行不可或缺的……鬼!」


    男子看看前後左右,意興闌珊地摸著胡須沒剃幹淨的下巴說:


    「什麽百鬼夜行,明明就隻有你一鬼不是嗎?」


    「我也搞不清楚為什麽……」


    男子一針見血讓小春啞口無言,這才心不甘情不願斷斷續續說出了自己的遭遇。


    當時,小春處於曙光乍現般的微亮環境中。不隻他一個,還有輪入道(注4)、青女房(注5)、大太法師(注6)、瀨戶大將(注7)等諸多妖怪全都排成一列,絡繹不絕地緩步往前走——這就是傳說中的百鬼夜行。小春的前後都是魑魅魍魎,眾多妖怪齊聚,除了在某些地方要保持肅穆安靜,其他時候都是熱鬧地向前走。寄宿於樂器上的付喪神(注8),自動彈奏出愉快美妙的音樂。輕快的旋律不論在誰聽來都十分舒暢,不停前行的妖怪也因此格外有勁。名為百手的妖怪提著燈籠,點點光亮在黑暗中若隱若現。平常一點都不稀奇的燈籠,此刻卻覺得……


    (啊,我在夜行。)


    小春雀躍不已,覺得自己出人頭地了,十經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就像每個第一次參加百鬼夜行的妖怪一樣,小春心情激動地走著。夜行道沒有所謂的地麵,妖怪既不是浮在天上也不是在飛行,隻是一直走在沒有地麵的路上。即便如此,獲選參加夜行的妖怪,還是能夠井然前進,不會迷路。


    就在妖怪順利前進的夜行道上,小春突然停下腳步。


    「喂,不要突然停下來啦,後麵的都撞上來了啦!害我的頭都掉了。」


    小春沒有把飛頭蠻(注9)的抱怨聽進去,還是呆呆站著。某種前所未有的感受左右了他的心,令他動彈不得。那是一種身體中央再往上一些那裏被揪住的感覺。


    (究竟是誰幹的?)


    小春的腦海中閃過幾個平常愛作怪的妖怪,帶著責難的眼神往後看,想警告跟在後麵的妖怪不要拉袖子以外的地方時,這才發現一直拉著自己的袖子、比自己矮小的小毛頭,竟然消失了。不隻如此,剛剛抱怨小春的飛頭蠻也不見蹤影。連走在前麵的狐妖、身旁的狸妖與濡女(注10),還有滑瓢(注11),也全都不見了。


    再迴頭看,輪入道與小豆洗(注12)也都消失無蹤。不論是附近還是遠方,都找不到一妖怪的影子。而且,身旁也陷入一片黑暗。不久前還在的一整片微弱燈光,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小春心想,提著燈籠的百手有一百隻手那麽多,至少能找得到一個燈籠吧?但他眯著眼望了半天,除了視野變小其他什麽也沒有。別說燈籠,才短短的光景,妖怪全都消失得一個也不剩。


    (……不會吧。)


    不祥的預感浮上心頭,小春獨自站在那裏搖了搖頭。或許大家隻是躲在巨大的塗壁(注13)背後,在不遠處偷笑吧?大家都是妖怪,一定是心血來潮對我惡作劇吧?一定是這樣的,我隻是被騙了而已。小春強迫自己點點頭,出聲喊道:


    「喂—妖怪嚇妖怪是怎樣啦。」


    「你們這群笨蛋。」小春笑著說。但是全無迴應,連琴古主(注14)或三味長老(注15)彈奏的聲音也聽不到了,周遭一片寂靜。


    「……你們這樣大費周章也沒用啦!我不知道你們是想搞些餘興節目還是怎樣,我才不會被這點小事嚇到!」


    再怎麽虛張聲勢,裝作一副大妖怪的樣子,小春還是聽不見同伴的聲音或喧鬧的腳步聲。唯一的聲音,隻有自己急促的心跳聲。但隨著自己漸漸失去血色,小春連心跳聲都聽不到了。伸手不見五指,耳朵又失靈般傳不進一絲聲響,這廣闊的空間裏,隻有自己——這是小春第一次感受到「無」的狀態。


    他正心想「不會吧」,臉色發青的時候,腳下突然劇烈晃動,小春連站直都沒辦法。一瞬間以為是地震,但沒有地麵的夜行路,怎麽可能地震?他小小的身軀不由自主被拋到空中,不聽使喚。


    他拚命大喊:「有誰……在嗎?拜托趕快出來啊!雖然不清楚是怎麽迴事,我認了,都是我的錯!」還是沒有一絲迴應。震動愈來愈劇烈,小春奮力抵抗卻一點辦法也沒有。他覺得身體浮在空中,接著好像誰在後麵拉著他似地,頭下腳上地摔落。


    「……然後,你就掉到這裏來了?」


    麵對詢問的男子,小春交代完經曆,用力地點點頭。


    自明治維新以來已經五年。「明治」這個一開始聽不慣的新年號,或是新生活,大家都已習以為常。這個時代,火車才剛出現,人力車早已成為人們的代步工具。不久之前,和尚開始吃肉娶妻,街上也零星出現身穿洋服的人。在已開化的都市橫濱一帶,設置了在夜晚依舊明亮的街燈。男人的發髻以及武士刀,都成為舊時代的象征。再過不久,銀座就會蓋起一棟棟紅磚建築。這番景象,就像江戶被施了什麽西洋魔法一樣。


    (開化、開化、開化)


    雖然沒聽過誰在大聲嚷嚷著文明開化,但曾幾何時,開化一詞早已進入住民的生活,以及隨處可見的日常景象當中。幾百年來身為江戶人的驕傲從未消失,但是開化後,世間呈現出許多不可思議的風貌。在新舊並存的年代裏,妖怪的傳說依然時有所聞。不過開化後,封閉的妖怪麵對開放的人間,想必會覺得抬不起頭來吧。再怎麽厲害的妖怪,在人類麵前現身,還是要忌憚三分,唯獨小春毫不在意,在男子眼前大刺刺講著百鬼夜行的種種。那副模樣,怎麽看都隻是個人類的孩子。


    「你叫什麽名字?」默默聽著的男子,緩緩問道。


    自稱妖怪的少年嘟著嘴,喃喃答道:


    「……我的名字不能告訴人類。」


    小春以為男子兇惡的麵孔會憤怒而變得更可怕,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但男子隻迴了句「這樣呀」就不再追究。男子這麽幹脆,反倒讓小春有些掃興,端詳起這個男人。麵對自稱妖怪的小春,他不害怕,也沒有不舒服。如果他麵露喜色就更奇怪了,不過男子異常平靜,仿佛絲毫不感興趣。臉上還是戴著那副鐵麵具。


    (……有啦!)


    小春目不轉睛看著男子,一副想到什麽鬼主意般的表情,咧著嘴笑,嘴臉壞得不像個孩子。


    「你是何方神聖?」


    「你問我是何方神聖?我是你擅自掉進這院子的主人。」


    男子說,自己名叫喜藏。但小春要問的不是這個,他探身盯著喜藏的臉,態度比先前更不客氣些。


    「我是問你,你是什麽妖怪——你是化成人形過日子對吧?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麽,但瞧瞧你那副德性,一下就穿幫了啦!」


    小春指著自己說:「你要跟我一樣變得這麽像才行。」


    「我是人類。」


    「騙人!」小春神情扭曲地笑道:「哪有人類長得像你這麽兇惡?我知道了,你是天狗對吧?」


    我記得曾經看過這種眼神兇狠、臭臉的家夥。小春一副無所不知地頷首。喜藏眯著眼,刻意地深深歎了口氣。


    「你才在騙人吧?哪來的小鬼,三更半夜的還裝成妖怪的樣子,太無聊了吧!我本來以為有人陪著你胡鬧,但似乎沒有……我看把你交給邏卒好了。」


    所謂的邏卒,是明治四年開始在東京實行的警察製度。


    喜藏轉身,就向通往後巷的木門走去。


    「等、等一下!哪有人把妖怪送到番屋(注16)去的啦!」


    少年連忙拉住喜藏的袖子,但喜藏隻是輕拍他的頭。


    「喂,誰要你可憐啊!我可沒瘋!」


    喜藏一僵,手還放在大喊「我是妖怪!」的小春頭上,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小春的頭發直豎,看上去是硬的,沒想到跟貓毛一樣柔順。在刺蝟般的發型下,喜藏清楚感覺到,有個不該存在的東西。不過,他還是說:


    「……看你挺可憐的,隻要你老實說,我就送你迴家。最近,這附近發生不少把小孩子擄走的事件。」


    不像小春,喜藏心裏就算有些不安,仍不動聲色,迅速收迴雙手。


    「我就說我很正常,一點也不可憐!小孩是我同伴抓走的!你要我講幾次,我是……」


    (哼……可惡。)


    看他一臉不信自己的表情,小春不再拉著袖子。


    「妖怪就在你眼前,你還不信嗎?」


    小春抱胸,擺出兇巴巴的樣子,但圓滾滾的臉蛋與纖細的四肢,一點氣勢也沒有。這個一號表情的男人,真是個缺乏想像力的家夥啊,小春露出輕蔑的笑容。喜藏看了,忍不住擰著小春的耳朵。


    「……好痛啊,不要拉我耳朵啦,我要作怪羅!」


    喜藏沒用多大力氣,小春卻掙脫不開,隻能無力掙紮。這樣子讓喜藏有些意外,放開了手。


    「你現在要迴去那個什麽百鬼夜行嗎?」


    這麽問,並非相信少年說的鬼話,而是這麽做,或許他就會心滿意足地迴家。


    小春答道:「迴得去的話,我當然要迴去!」


    少年怒發衝冠。


    「那就快迴去!一直待在我家,太麻煩了。」


    喜藏揮手想把他趕出去,不過隻讓他閉嘴而已。他一屁股坐在原地,不動如山。過一會兒,才不甘願地咕噥道:「……想迴也迴不去了。」


    「那應該在天上,很高很高的地方。我們走的是夜行路,到底在哪一帶,我根本搞不清楚,夜行的終點也不知道在哪,更不曉得要去哪裏才能和大家會合。」


    喜藏發現,自己好像第一次體會到什麽叫詞窮。並不是因為這個自稱是妖怪的少年所說的泄氣話,或是泄氣的模樣。


    「……!」


    而是這孩子眼中閃耀的藍色光芒。藍色的眼睛滴溜溜轉,把四麵八方都瞟過一遍,嘴裏呻吟道:「可惡,我真的不知道。」


    「這雙眼睛看得到的範圍裏什麽也沒有,我最遠隻能看到湯島天種(注17)一帶而已。」


    湯島神社距離這裏有三十三町(注18)之遙,就算以喜藏的行走速度,也得走上四分之一時辰。但是看著那雙玻璃般發出妖異藍光的眼睛,連喜藏也不禁懷疑,或許少年真的是千裏眼。不知不覺間小春眼睛恢複正常,就像追擊無話可說的喜藏一般,小春連珠炮地說:


    「而且,我的屁股撞得好痛,手臂也是,加上肚子很餓,我哪都去不了。」


    「所以,」小春嘿嘿一笑,圓滾滾的手指輕輕勾了勾。「幫幫我吧,喜藏。反正你應該沒什麽朋友,我可以當你的朋友,報答你!」


    (我才不要這種從百鬼夜行中脫隊的笨蛋妖怪當朋友!)


    喜藏沒說出心裏話,是因為他非常開心——才怪!他隻覺得無奈。那把插在腰間的短刀,不知道什麽時候竟然跑到小春手裏,銀色刀刃直指喜藏,刀上竟然還長出一張嘴,咧著嘴竊笑。


    不能把這個可疑的孩子丟在院子裏不管呐,喜藏努了努下巴叫他跟著,進屋去了。


    小春本來還嘮叨說沒力氣走路,進屋前都畏畏縮縮跟在喜藏後頭,一進門,他卻瞬間消失。


    「……喂!」


    喜藏出聲叫喚,都毫無迴應,伸手四處摸索,也摸不到少年蹤跡。後門仍然緊閉,他應該沒有跑出去,卻看不見也摸不到。無可奈何,隻好借著座燈的微弱光線,在屋裏四處找尋小小的身影。後門一進來是個土間(沒鋪地板的房間),裏頭有個洗東西的池子,以及放水甕與容器的櫥櫃。土間與旁邊木板房間的交界處有個灶爐,木板房間裏高出地麵一些的是,喜藏起居與享用三餐的起居室。與土間不同,起居室裏全都鋪上榻榻米。


    喜藏家中收拾得幹淨整齊,無處可躲。但即使拿著燈細細查看,還是不見小春蹤跡。喜藏正要踏進起居室再過去的地方時……


    「噢,你是賣古物的呀?」


    冷不防聽見這孩子的問話。如小春所說,起居室再過去,就是古道具店的店麵。裏頭擺滿了種類繁雜的各式用品,從生活用品到收藏品應有盡有。店麵緊鄰大街,離後門最遠,小春究竟是何時一聲不響跑進來的?喜藏無法釋懷,在店裏左看右找,不知為何仍不見小春人影。


    「枕頭、屏風,還有蠅帳……噢,還有鯰魚浮世繪呀。哇,哇,好漂亮的簪子……連招財貓都有啊!」


    「不要亂碰!」喜藏才出聲警告,馬上就傳來乒乓聲,好像店裏的東西全都動了起來。甚至還出現物品互相摩擦、令人不舒服的沙沙聲,喜藏咂嘴。在店裏轉了一圈,但狹小的空間裏,怎麽就是找不到那孩子。耳邊傳來開心的笑聲與物品相互摩擦的聲音,令喜藏焦躁不已。他在原地不知轉了多少圈之後,突然停下。


    「……原來你在這啊。」


    喜藏牢牢抓住了小春的肩膀。小春的肚子不受控製,咕咕作響。


    「……我不行了。」


    這妖怪抱著肚子、渾身無力地蹲著,不發一言。但他肚裏那條大蟲倒是一直咕咕叫,久久不停。喜藏也想過,幹脆趁這個機會把他攆出去,但無論要把小春抱起來,或推或拉,他都半分不動。小春就這樣沉默地蹲在店的正中間,像個擺設般動也不動,任由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你可以答應我,吃過飯就走嗎?」


    喜藏語畢,小春還是蹲著,隻有稍微點點頭。實在敵不過小春肚子那無法停止,還愈見吵雜的咕嚕聲,喜藏有生以來第一次三更半夜煮飯。飯一煮好,蹲在店裏的小春,就以肉眼看不見的速度衝到起居室,毫無規矩地抓起筷子,口水差一點就要滴下來了。


    (……為何我非為這種小鬼做飯不可?)


    無法接受現實的喜藏,自暴自棄不停往碗裏添飯,添成一座小山,推到小春麵前。


    「好吃。」


    小春馬上就吃個精光,把碗又遞給喜藏,隻差沒說「我還沒吃夠」。喜藏又同樣盛了一大碗給他,立刻碗底朝天。喜藏把隔天的份都煮了,小春卻像吃點心般,三兩下就全吞進肚子裏。


    「你到底多久沒吃飯啊?」


    看著小春饑腸轆轆的樣子,喜藏問道。


    「呃,大概一個半時辰吧?」


    「……才一個半時辰?」


    喜藏皺起了眉頭。


    「我一吃完,馬上就餓了。」


    小春若無其事地一說,肚子又開始哀嚎。他的身高勉強才到喜藏的胸口而已,那些飯到底都到哪去了?喜藏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瘦小的孩子,但愈看心裏頭疑問隻是有增無減,自尋煩惱。最後,小春掃光桌上所有食物,鍋裏空空如也。


    「……吃完飯有力氣了吧?你還記得剛答應過我什麽?」


    填飽肚子的孩子往後一躺,隻想唿唿大睡的時候,喜藏丟出了這句話。小春還是躺著,腰使力一挺,隨即又倒下。


    「手臂不那麽痛了,屁股卻還很痛。也不至於動彈不得啦,但就算能動,我還是迴不去啊……我剛答應你什麽?我這麽健忘,完全記不得了。」


    喜藏沒等小春講完,就唰地起身,往後門走去。小春抬頭問喜藏:


    「你要去哪裏?」


    「當然是去邏卒那裏。」


    喜藏低聲說。他坐在榻榻米的邊緣,屈身穿起草鞋。


    「……我不管你是妖怪也好,不是妖怪也罷,總之我要把你丟給別……?!」


    喜藏起身往外走,身體卻莫名其妙自動迴到起居室裏,被一股力量拉到小春身旁。


    喜藏往下一看,那孩子正暗自竊笑。喜藏脫去草鞋,毫不掩飾地怒目相向。托著下巴翹著腳、沒半點禮貌的妖怪,看到喜藏焦急不已,樂在其中。


    「我會報答你的,還是別報官吧。」


    「你是白吃白喝的流浪漢嗎?」


    「我才不會耍無賴要脅別人咧。隻不過暫時不知該何去何從而已。」


    喜藏的短刀在小春身後靠近天花板處漂浮,完全被小春「馴服」了。打從小春在院子不知不覺間奪走短刀開始,一直都是那個樣子,連小春在吃飯的時候也一樣。看到喜藏懊惱地悶哼,小春忍不住笑了。不過喜藏捏了捏小春的鼻子,平靜地斥責道:


    「你這就是在敲詐啊,蠢蛋。」


    被他這麽一說,小春呆呆地張大了嘴。於是喜藏又罵了一聲「蠢蛋」,還補了一句「蠢頭蠢腦」,捏了捏小春的鼻子。


    「……這還是第一次被人類罵蠢蛋呢。」


    小春揉揉鼻子,露出奇妙的表情說道。而且還連罵三次。他抬頭看著喜藏。


    「我可是妖怪耶?你不怕嗎?」


    喜藏別過頭說:「像你這種餓鬼,有什麽好怕的!」


    小春似乎有些意外,眯起眼睛說:「你不過就是個做生意的,膽子有必要大成這樣嗎?」


    「……我可不是生意人,隻是以此維生而已。」


    喜藏側著臉,厭惡般地念道。


    「你實在很不像生意人耶,長得那麽可怕。你說隻是以此維生,意思是你不會把所有心力都花在做生意上嗎?」


    土生土長的江戶人有種特殊的性格,就是錢絕不留到第二天。明治初期,這種風氣似乎尚未消失,不少人都是身上錢花光了才去工作,賺到一定的收入後又跑去玩樂,隨心所欲地過日子。擁有這麽一家位於大街旁的店麵,照理說喜藏的日子應該過得不錯。但這老舊的屋子裏卻空蕩蕩的,東西不是太多,乍看之下也沒什麽值錢的物事。不過,店裏的古物當中或許混著一兩件值錢東西也說不定。


    (就算有,搞不好也是我的「好夥伴」。)


    小春在店裏四處走動,感覺到有妖怪寄宿的氣息後,不禁得意起來。


    「需要的人會來這裏買,不需要的人就會拿來賣,不必把全副精神放在上頭。」


    小春問道:「所以你不是喜歡這些才做的?」


    喜藏一臉厭煩地說:


    「沒有喜不喜歡的問題,不過是我曾祖父開了這間店,現在傳到我手裏而已。」


    「不喜歡那你還做?……人類的想法,我真是搞不懂啊。唔,我看還是先睡覺吧。現在時候還早,我卻覺得好累哦。」


    明明是妖怪先問東問西的,卻突然打了個大大的嗬欠,結束話題。快到曉八半了——當時計算時間用的是,將日出到日落為止的時間分成六等分的「不定時法」。由於日夜的長短會隨著季節改變,六等分後的時間長短也不同,以現在的眼光看來是種很不方便的時刻計算方式。這時快到初夏時節,曉八半大約是淩晨兩點的大半夜,離清晨還有一段時間。


    「不是還早,是晚得要命。我可是連覺都還沒睡哩。」


    自家院子裏出現異狀,才剛上床的喜藏硬是被吵醒,一直折騰到此刻。


    「現在趕快睡不就好了嗎?反正你又沒要認真做生意。」


    小春假裝沒看到喜藏嘴巴噘成ㄟ字型的臭臉,不在乎地說:「睡覺羅,睡覺羅。」他順手要拿鋪在榻榻米上的被子,但喜藏盤腿坐在上頭,製止了小春。


    「被子隻有一條,就算有多的我也不會借你。」


    「是要我不蓋被子睡嗎?」小春一邊抗議,一邊迅速躺在榻榻米上,說道:「明天早上,你就找個適當的時機叫我起來吧。」


    小春換成側躺,對喜藏眨眨眼,像是在說「拜托你羅」。


    喜藏怒目瞪著小春說:「我還要負責叫你起床?搞什麽鬼。再說,妖怪這種東西,不是隻有在晚上才能出來作亂嗎?聽說百鬼夜行不是會隨著太陽升起而消失嗎?在人類入睡後的一片黑暗中,妖怪自由自在昂首闊步,這樣才算夜行吧?」


    喜藏的腦海中隱隱約約浮現,很久以前書裏一幅感覺不祥、卻又十分滑稽的詭異畫作。那幅畫裏的妖怪們受到晨間陽光的照射後,就消失了。但也給人另一種感覺—在白天人類開始工作後才出沒的妖怪,好像永遠沒有收斂的時候。小春眼簾半闔,緩慢地眨著眼,仍然側躺在楊楊米上,輕輕抬起右手道:


    「有那種妖怪沒錯,但我不受日夜限製。再怎麽說,我都是個大妖怪呀。」


    小春一揮手,屋裏的燈突然就暗下來,原本在天花板飛舞的短刀,也迴到刀鞘中,靜靜倒在榻榻米上,刀子的笑容也消失了。吹熄燈的是個從未見過的老翁,他吐了口氣後,向喜藏行個禮,一晃眼就不見了。


    「……」


    趁喜藏吃驚的瞬間,小春丟下一句:「明天還有很多事要忙,你也好好睡一覺吧。」馬上就鼾聲大作。喜藏探頭凝視著他的睡臉,這個大言不慚、自稱大妖怪的孩子,卻大刺刺地張著嘴,毫不設防地熟睡。喜藏盯著那張滿不在乎的臉好一陣子,小春還是照樣打唿。喜藏悄悄伸手摸他的頭頂,認真地想,如果沒有摸到那個的話,他就要把這個找麻煩的孩子,直接丟到外頭。不過……


    (……還真的有。)


    摸到小春頭上的角,「饒了我吧」喜藏心想。他縮手迴來枕著自己的頭,不知不覺間也睡著了。


    注1:目前東都港區的一個丘陵,也是東京二十三區裏的最高峰。在江戶時代是江戶城內的最高點,也是俯瞰江戶城景觀及賞月的勝地。


    注2:位於東京都千代田區的古老神社,明治時代更名為「神田神社」。


    注3:江戶時代位於淺草北部的風化區。


    注4:眼睛燃燒著的牛車車輪,正中央有人臉。


    注5:滿口黑牙的蓬發女妖。


    注6:日本神話中的巨人,是上占時代開天辟地的諸神之一。


    注7:由陶瓷器集結而成大將模樣的妖怪。


    注8:器物幻化而成的妖臣。


    注9:平常是人類姿態,但夜裏頭部會與身體分離飛來飛去的妖怪。


    注10:通常出現在海上的人麵蛇身女妖。


    注11:外表像老和尚或富商,會潛入人家家中,賴著不走的妖怪。


    注12:在河邊出沒,會發出洗豆般聲音的妖怪。


    注13:高達數公尺、模樣跟牆壁一樣的妖怪。


    注14:古琴所化之付喪神。


    注15:寄生在老舊三味線上的付喪神。


    注16:江戶時代負責消防、警備功能的單位,據說是派出所的前身。


    注17:位於東京都文京區的神社,舊稱湯島神社。


    注18:這裏的「町」為長度單位,一町約為一○九公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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