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流沙,瀚海蒼茫。


    銀波在沙丘間蜿蜒流轉,綿延三千裏恍若天河倒卷,將星輝揉碎在起伏的沙浪之中。


    在這片流動的銀色國度裏,翡翠般的綠洲悄然綻放,寒潭如神女遺落的菱花鏡,將漫天星鬥與冷月盡數納入懷中。


    此地便是離蛟妖族的棲息地中心——月寒潭。


    潭水清澈見底卻寒意刺骨,岩壁凝結的冰霜在月下折射出水晶碎芒。


    千年寒玉柱自潭心破水而出,幽藍光暈如唿吸般明滅,在黑暗中劃出粼粼光帶。


    玄鐵鎖鏈自柱頂垂落,沉入深不可測的潭底,上古符文隨波光遊移,仿佛沉睡的龍鱗時隱時現。


    參天古樹環伺四周,虯結枝椏織就穹頂,連月光都要在葉隙間流淌成細碎的銀砂。


    當子夜罡風掠過潭麵,狂暴妖氣驟然撕碎靜謐。


    蒼青蛟尾纏絞寒玉柱發出金石之音,離蛟妖王鱗甲泛著玄鐵冷光,每一片鱗都映著星月鋒芒。


    金瞳如熔金流淌,洞穿層層夜幕。


    三大長老呈三才陣勢拱衛,蛇形長戟在地麵劃出三道暗紅血痕,古老禁製隨他們的吐息明滅閃爍。


    潭水無風自動,泛起細密漣漪,倒影中的星辰忽然扭曲成妖異的符文。


    “破!”


    一聲沉悶的喝聲傳來,此地再度恢複靜謐。


    過了一會兒。


    “報——!”


    化形蛇妖闖入月寒潭的瞬間,三長老同時睜開豎瞳。左側墨鱗長老袖中飛出冰錐,擦著來者耳畔釘入岩壁。


    “莽撞東西,驚了吾王突破,拿你妖丹來補!”


    “伏雲穀…玉傾霄…”


    蛇妖顫抖著舉起染血的鱗爪,掌心托著半塊碎裂的玉玨。


    “人族反悔了…靈泉……”


    此刻,赤瞳長老突然暴起,五指化作利爪扣住蛇妖天靈蓋。


    記憶碎片在妖力催動下投射在岩壁。


    玉傾霄素衣染血,腳下躺著七八具蛇妖屍體,手中白玉長劍正抵住最後一名護衛咽喉。


    “人族果然不可信!”


    右側的白須長老將骨杖重重頓地,寒潭瞬間結出冰花。


    “當初就不該與人族簽訂契約,直接搶過來哪有如今這般事。”


    墨鱗長老冷笑。


    “話不能這樣說,怕是有人借機與吞靈族暗通款曲也說不準。”


    他意有所指地瞥向赤瞳長老。


    “夠了。”


    寒潭深處,原本平靜如鏡的水麵突然劇烈翻騰,仿佛被無形的火焰煮沸。


    水汽蒸騰間,離蛟妖王季無塵緩緩睜開那雙金色的瞳孔,眸中寒光凜冽,如同深淵中的星辰。


    他半褪到腰際的舊鱗片在妖氣的震蕩中驟然炸起,片片如刀刃般鋒利,瞬間化作無數利刃,朝著四周飛射而去。


    赤瞳長老躲閃不及,左頰被一片鱗刃劃過,鮮血頓時順著臉頰流下,染紅了他的半邊臉。


    他捂住傷口,眼中閃過一絲驚駭,卻不敢有絲毫怨言。


    季無塵隻是淡淡瞥了他一眼,眼神如古井般無波無瀾,仿佛剛才的一切不過是隨手為之。


    隨後,他身形一晃,化作一名身著黑袍的冷峻男子,立於寒潭之畔。


    “玉傾霄要的是金針離焱果,本座要的是蛟族開靈智,這兩者之間並不衝突。”


    季無塵的聲音低沉而冰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她非是殺雞取卵之輩,此中定有緣由,速去追查。”


    “是!”


    赤瞳長老與另一名長老齊聲應道,聲音中帶著敬畏與服從。


    季無塵的目光隨即轉向墨鱗長老季墨淵。


    三大長老中,唯有季墨淵與他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


    季無塵的眉頭微微皺起,語氣中帶著一絲不耐。


    “老二,季吟逍那兔崽子跑哪去了?”


    季墨淵聞言,臉色頓時變得有些尷尬,眉頭緊鎖,額角隱隱滲出一絲冷汗。


    他低聲迴道:“大哥,自你閉關這幾十年以來,那小子時常神出鬼沒,我等三人也是為你護關,對他的管教稍有鬆弛,所以……”


    “說人話。”


    季無塵的聲音陡然一冷,打斷了他的解釋。


    季墨淵連忙點頭,語氣急促。


    “好嘞!”


    “那小子又跑到人族的地盤去了,多半是尋花問柳。”


    季無塵聞言,眼中寒光一閃,抬手一揮,一道淩厲的氣勁拍在月寒潭之上。


    霎時間,潭水炸開,水花四濺,寒氣逼人。


    他的聲音如同冰刃般刺入耳中。


    “簡直胡鬧!堂堂妖族少主,竟廝混於人族風月勾欄之中,成何體統!”


    季墨淵見狀,心中一陣發緊,喉嚨裏的話到了嘴邊,卻又硬生生咽了迴去。


    他不敢告訴大哥,季吟逍那小子在人族不僅廝混,恐怕還留下了血脈。


    一想到大哥知道真相後的反應,季墨淵不由得渾身打了個寒顫,仿佛已經看到了那場即將到來的風暴。


    季無塵的目光再次掃了過來,語氣稍緩,卻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老二,如今北境乃多事之秋。對麵那老家夥老來得子,卻被人族擄掠而去,此事已鬧得沸沸揚揚,警告底下的兒郎,最近收斂一點,莫要惹禍上身。”


    “還有,把那逆子給我抓迴來,若有孽種……”


    他眼露冰冷的殺意。


    “記住…讓他自己親手處理掉。”


    季墨淵連忙點頭,心中暗自鬆了一口氣,卻也不敢有絲毫懈怠。


    他知道,大哥的每一句話都如同鐵律,違者必受嚴懲。


    而此刻,他隻能祈禱季吟逍那小子能盡快迴來,免得事情敗露,引發更大的風波。


    季無塵頓了一下,如今閉關而出我已經是半步地極境,這個消息暫時保密,不要讓外界知曉。


    季墨淵點頭稱是。


    待所有人走後,季無塵撿起地上破碎的玉玨,若有所思。


    ……


    得到洛君珩隨手所贈丹藥的幫助,季時予與母親柳悅瑤身上總算有了些盤纏,於是兩人打點好行囊,從璃陽城出發,踏上了前往漠外的漫長旅程。


    暮雲低垂,寒鴉掠過殘破的城樓。


    季時予攙著母親踏出璃陽城門時,最後一片枯葉正從柳悅瑤發間墜落。


    洛君珩贈的丹藥堪堪吊住婦人一線生機,卻止不住她單薄脊背在秋風裏打顫。


    官道兩側的荒草漫過腰際,風卷著沙礫割在少年裸露的腕骨上。


    沿途村落飄來炊煙時,柳悅瑤總會踉蹌著想去討碗熱水,可柴扉叩響的瞬間,門縫裏漏出的永遠是淬毒的咒罵。


    有迴他們遇著個兜售粗餅的老嫗,婦人渾濁的眼珠在季時予耳後鱗紋上轉了兩轉,突然抄起滾水潑來。


    “妖崽子!髒了我的灶台!”


    季時予用後背擋住飛濺的熱水,烙鐵般的灼痛中聽見母親壓抑的抽泣。


    夜色降臨時,他摸索著替柳悅瑤挑破腳底血泡,火光映出婦人青白交錯的踝骨——前日被頑童擲石砸出的淤痕已泛著死灰。


    烈岩集的殘月懸在破廟飛簷時,柳悅瑤開始咳血。


    暗紅落在鋪開的枯草上,洇成朵朵凋殘的梅。季時予攥著最後半塊硬餅奔出廟門,卻在鎮口被酒肆潑出的餿水澆透全身。


    “半妖也配吃人食?”


    醉漢的哄笑震得簷下燈籠搖晃,油汙順著少年睫毛滴落。他想起白日糧鋪前那道鐵閘——當掌櫃看清他頸側逆鱗的刹那,黢黑的秤砣便挾著風聲砸來。


    蜷迴母親身側時,柳悅瑤正用枯枝在地上勾畫。


    月光漏過瓦隙,照亮歪斜的“季吟逍”三字。


    “你爹的劍氣…能凝霜成花呢…”


    婦人喉間泛著血沫的喘息漸漸低微。


    “那年漠北的雪…真暖啊…”


    看見母親的模樣,一直以來故作堅強的季時予終究還是支撐不住,淚水順著髒汙的麵龐無聲滴落。


    他用手胡亂擦去臉上淚水,朝著母親輕聲哽咽著說道:“娘親,我們…迴去…好不好,小予…不找父親了…”


    柳悅瑤努力睜開雙眼,卻怎麽也看不真切,她摸索著抬起枯瘦的手,指尖觸到兒子臉上的淚痕,卻已分不清是淚水還是塵土。


    “小予…”


    她的聲音輕得像一縷煙。


    “別哭…娘親給你講個故事…好不好…”


    季時予將臉埋進母親枯瘦的掌心,淚水浸濕了她的指縫。


    柳悅瑤的唿吸越發急促,卻仍堅持著開口:“那年...娘親在漠北迷了路,是你爹…用劍氣為我劈開風雪…他明明可以不管我的……”


    “可是他們…”


    少年哽咽著,想起那些潑來的滾水,砸來的石塊,還有無數道嫌惡的目光。


    “世人…懼怕未知…”


    柳悅瑤艱難地喘息著。


    “就像…你小時候…怕黑一樣……”


    她的手指輕輕撫過兒子耳後的鱗紋。


    “可黑暗裏…也有螢火蟲啊…”


    破廟外忽然傳來孩童的嬉鬧聲,柳悅瑤的瞳孔微微放大。


    “聽…多像你小時候…在璃陽城…和鄰家孩子玩耍的聲音…”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那會兒…你總把最後一塊糖…分給隔壁的小丫頭…”


    寂靜的夜晚,安靜的可怕,哪來什麽聲音。


    季時予跪坐在母親身旁,指尖輕觸她冰涼的手腕,感受著那微弱的脈搏,仿佛隨時都會斷絕。


    忽然,一道清冷的月光穿透廟頂的破洞,化作一束銀輝灑落。


    季時予抬頭望去,隻見一滴晶瑩的液體自月光中凝結,如晨露般墜落,恰好落入柳悅瑤微張的唇間。


    “娘親!”


    季時予驚唿出聲,他看見母親蒼白的麵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起血色,枯槁的肌膚重新煥發生機。


    那原本微弱的唿吸漸漸平穩,連緊蹙的眉頭都舒展開來。


    少年顫抖著手去探母親的脈搏,感受到那有力的跳動時,淚水奪眶而出。


    他踉蹌著爬起身,跌跌撞撞衝出廟門。


    月光下,一道修長的身影立於古樹枝頭,衣袂飄飄,恍若謫仙。季時予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上。


    “恩公…恩公大恩…”


    他哽咽得說不出完整的話,淚水混著塵土在臉上劃出道道痕跡。


    “小予…小予願做牛做馬…”


    南雲渡背對著他,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的聲音清冷如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給你一個忠告,若繼續走下去,今晚之事必定再度上演,到時你所麵臨的場麵,比如今殘酷千萬倍。”


    季時予抬起頭,看見南雲渡的衣袖在夜風中輕揚,仿佛隨時會隨風而去,他張了張嘴,卻聽見那人繼續開口。


    “這世間,不是所有的路都值得走到底,不是所有的堅持,都一定有迴報。”


    “好自為之。”


    話音未落,樹梢上已空無一人,隻餘一片落葉緩緩飄落。


    季時予呆立原地,耳邊迴響著南雲渡的告誡,心中翻湧著難以言說的情緒。


    他迴頭望向破廟,看見母親安詳的睡顏,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武道窮途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三生夢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三生夢淺並收藏武道窮途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