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百年的承平之地,民風和飽經風霜的北方大不相同。就算這兩年日子過得艱難些,就算素日裏百姓們就很熟悉走街串巷那一套,並不會排斥去城裏求生……但陳自明直接就說,要去往北人手底下混飯吃,對普通大宋百姓來說,這一步跨的有點大,讓人感覺有點突兀。


    李氏族長和陳自新兩人嘻嘻哈哈地胡扯了幾句,過了好一會兒,才響應了陳自明的建議。


    李氏族長先告辭,他打算迴家細細考慮,莊裏有哪些人適合跟著陳自明,出門闖蕩。陳自新在院裏陪著堂兄說會兒閑話,也打算離開。


    堂兄會提出這樣的建議,陳自新一點都不驚訝。陳自明自幼學醫,很有些走千裏路嚐百草的勁頭,足跡所至動輒數百裏,與安居家中的普通人不同。兩年前他打算出發去臨安,再經慶元府,去南海見識當地風物和藥材產出的時候,曾經約了陳自新同行。


    但陳自新當時覺得,自從史彌遠丞相與北方展開合作,活躍在臨安和慶元府等地的船主和巨商,許多都有北方大周的背景。偏偏兩淮和京湖等地,大宋的軍隊又時常與周軍對峙,這種軍事和經濟上的巨大反差,遲早鬧出事來。


    畢竟北方的武人兇惡異常,保不準哪一天,南北兩家鬧翻,凡是和北方有所聯係的人,都會受到牽連。


    因此他拒絕了堂兄的邀請,留在家鄉。


    此後兩載,他曾收到堂兄的信件,講述自己被大周的商行所聘用,在海上諸多雄奇瑰麗的見聞。但陳自新從來都把信件當場燒毀,隨信的一些錢財也立即埋藏起來,絕不啟用。


    他還隔幾天就悄悄打聽下遠方消息,盤算著如果南北又現紛爭,立即得帶上堂兄的夫人、女兒潛逃,總不能讓女人和孩子受苦。


    陳自新沒想到的是,南北兩家的局麵,還真就這麽古怪地一直延續了下來。政治上號稱是伯侄之國;軍事上的各處邊境兵力時常調度威懾;經濟上的往來密切,利益捆綁不斷加深,這三個方向那麽的不協調,卻又能維持著,一定有其道理。


    陳自新把這些全都看在眼裏。但他的想法沒變。他依然覺得,這種局麵遲早會有巨變,而巨變之時,牽扯其間的人絕對撈不著好。


    堂兄一去兩年,整個人變了很多。他不再像是個讀書人了,看起來整個人結實了很多,舉手投足都帶著一股剛硬粗豪的氣息。他一定麵對過許多困難,承受了許多驚濤駭浪才會如此。


    可是,既然迴鄉了,就得考慮鄉裏局勢。


    陳自明這兩年的經曆,鄉親們難免有各種各樣的揣測;鄉間的官員胥吏個個如狼似虎,恐怕也早就將他當成了身家豐厚的肥羊。索性今天路上,鄉親們蜂擁圍堵,大張旗鼓地把他身上錢財都分了,倒算是個保身的手段。


    可如果堂兄又到處串聯,說要帶領人手越過邊境,去給北人幹活賺錢……這種事情此前實在聞所未聞,朝廷也沒個口徑,如果傳開了去,難免有人以此栽贓生事。


    這是很危險的。


    開禧年間,朝廷一會兒說要北伐,一會兒說要求和。底下的小老百姓什麽都沒幹呢,忽然間某一批便成了抗拒北伐的女幹徒,過兩年又有一批成了響應鼓動擅興事端的逆黨。


    女幹徒逆黨難免倒黴,雖不至於傷損人命,少不了皮肉之苦,也少不了吐出家財。光是陳李莊附近,陳自新親眼見著家破人亡的,就不下十幾個例子。而因此吃飽吃肥的,還不是那群狼虎?


    所以,眼下最好的辦法,是堂兄莫要亂說亂動,且應付下場麵。把瑣碎的事情,交給旁人慢慢地準備。無論如何,有他帶來的錢財支應,周邊幾十戶人家吃一陣糠菜,撐到秋收當無問題,秋收以後手裏有了糧食,說不定就能緩過一口氣來?.Ь.


    「難說得很


    !」陳自明嚴厲地道。


    陳自新縮了縮頭:「什,什麽?」


    陳自明用手掌一下下地拍打著土牆。他的手勁很大,發出咚咚的聲音,自己卻全沒在意。他皺著眉頭道:「這兩年裏,我見識了很多不一樣的東西,總覺得世道會變得愈來愈快,而大宋……」


    他停下了動作,陷入深思。


    陳自新在外頭邋遢憊懶,對自家堂兄頗有點敬畏,就站在一旁,耐心等候。


    過了好一會兒,陳自明向堂弟招了招手。


    陳自新湊近了,便聽堂兄道:「我一個人看到的,未必很準。我一個人說的,鄉裏鄉親也未必全信。要讓大家都能積極地響應,還得多一點說服力才行。」


    「兄長有這麽多年扶危濟困的聲望……」


    陳自新剛恭維了一句,就被陳自明打斷了:「你收拾收拾,把咱們家的醫書帶著,去揚州。現在就出發,路上把醫書背熟了!」


    「什麽?」


    「大周這一次,在沿江沿海開設了十四個口岸,用來招募大宋境內願意去北地的有用人手。我在路上打聽過,揚州那邊招募的人,主要會安置到山東各地,用來協助開辟地方上的軍戶農莊。你去那裏,用三五個月的時間看一看大周的軍戶怎麽樣,再看一看大周的軍隊如何。秋天的時候,我們這裏的日子還能不能過,差不多便見端倪。你正好迴來,把所見情形告訴鄉親們。」


    「這……」


    陳自新連連擺手,把頭搖的如撥浪鼓一般:「兄長,你是知道我的,我素來膽小怕事,癡長二十幾年,最遠隻到過臨川城,性子也懶散慣了……我哪裏有這樣的能耐?再說了,北國多有兇蠻虜人,聽說不光是殺人不眨眼,還動輒喝人血,吃人肉,我到了哪裏,豈不是……」


    陳自明眉頭一皺。


    陳自新隻覺兄長的威嚴比往日強出十倍,忍不住在心裏抱怨,覺得兄長不似往日敦厚。


    總算兩兄弟感情很好,怎也不至於鬧翻。恰在這時候,陳自明的娘子從房門裏探出半張臉,問道:「今日做得幾張炊餅,官人可要先用些麽?」


    陳自明點頭:「先拿兩張餅,一人一張,邊吃邊談。」


    「吃餅咯!」


    三個月後,盛夏時分,山東外海的一處荒蕪海島上,幾個周軍官兵扛著盛放炊餅的大盤子,走到軍營外頭大聲喊了起來:「還有解暑的綠豆甘草湯!」


    軍營的外牆陰影下,大塊巉岩的縫隙間,還有樹影底下,陸陸續續響起人們應和的聲音。陳自新首先站起,叉著腰催促身旁的同伴們。他的同伴們有來自大宋的,也有來自大周南京路、山東路等地的貧民。經過了十幾天的共同生活和訓練,他們彼此已經混得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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