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簿冊上的記錄,求見郭寧的宋人官員是趙方和宣繒兩個。


    此時宋軍除了一部分依舊駐紮在南薰門和圜丘一帶,與定海軍將士隱約對峙以外,大部分已經退迴了最初的營地,距離開封數十裏。


    這兩人,便是宋軍臨陣反複,導致定海軍大量死亡的主導者,此前竟隻帶了幾十個隨從,在城裏悠遊,膽量實在是不小。


    不過,定海軍的將士們也沒給他們什麽好臉色,他們想去的蕃衍宅、龍德宮,乃至大相國寺等地,都在軍管之下,不能進入,唯能遠眺而已。


    兩人頗覺這些早年遺跡傾簷缺吻,無複舊觀,又想去往宮城,收拾當年大宋東京汴梁的遺物,於是遣人通傳,一來意圖當麵懇請郭寧允準,二來也想通過直接的交流,消弭兩方之間的誤會。


    到了傍晚時候,有定海軍的使者過來,說周國公公務繁忙,將要連夜與各方各麵議定軍政事項,若宋使有意,可以到周國公落腳的興教寺裏等待,若周國公有暇,會在最後接見。


    趙方和宣繒不敢怠慢,當即便去。


    結果這一去,足足等了整夜,幾番詢問,都被郭寧的傔從一直拖延。他二人又不能失禮,隻得衣冠整肅地在客院裏整整坐了一夜,都不敢稍微往憑幾上靠一靠,打個瞌睡。


    趙方起初以為,郭寧惱怒於宋軍的反複和史相的詭謀,所以特地安排在這時候會見,來折騰自己這把老骨頭。結果周國公的公務繁忙真不是假的,他隔著院門向外探看,隻見文武官員流水價往來。


    有個身著高官服色的年輕人,就從趙方所在的院落門前走過。他帶著好幾名吏員,個個都捧著厚重卷宗,還有用推車裝運的,正往另一處燈火通明的院落裏去,看樣子,手頭的事情不僅多,而且急。


    直到天色微明,郭寧才派了侍從過來召喚。


    待要出發,趙方忽然又想到一事。


    他是鎮守邊疆的將帥,而且數十年宦海浮沉,甚是謹慎。在未曾得到行在明確的準許之前,他可以針對局勢做出許多決斷,卻不合與郭寧做外交上的接洽。


    何況,對著定海軍這個神速崛起的勢力,大宋的朝廷、大宋的丞相乃至大宋的官員究竟秉承什麽態度,究竟將之當作敵人還是友方,實在有太多難以索解的地方,很可能有些事情根本不能被外人知曉。


    所以趙方陪著宣繒在客舍等待了一晚,臨到頭來,並不與宣繒一同參加會談。


    這個決定看起來沒錯,因為次日早上宣繒迴返的時候,看起來疲倦異常。反倒是趙方好歹瞌睡了半個時辰,還能領著宣繒,慢吞吞從興教寺裏溜達出來。


    夏秋之交,天亮得早。清晨時分,昨天經曆奮戰的將士們便陸續蘇醒了,街道兩旁被軍人接管的寺廟和宅院裏,漸漸傳來將士操練的唿喝。


    打過了大仗以後,軍隊會休整一段時間,早上不號令起床,也不用列隊訓練。趙方也已經知道,定海軍裏不存在要求正軍去參加勞役的事情。在這上頭,他們秉承著女真人軍隊的習俗,在正軍之外,保留了數量龐大的阿裏喜,也就是輔兵。輔兵們會做各種雜事,現在正軍隻需要吃和睡,蓄養體力、恢複傷勢才是他們的主要任務。


    街道拐角處傳來骨碌碌的車輪碾地聲,那便是輔兵們用大車裝運著食物,送往自家營地。


    一處處院落裏,本身也有輔兵在起灶生活。但這些大車裏裝的是肉食,而且烹飪的時候放了許多香料,隔著很遠,趙方都能聞到濃烈的香氣,那應該是昨日定海軍洗劫不少高門貴胄的成果,無論香料和肉都是。


    很顯然,雖說南京朝廷手裏的糧食積蓄幾乎見底,但城裏高門貴胄藏了許多好東西,以至於清洗過城池的定海軍將士可以吃上大餐。


    估計這幾天裏,將士們都會享用得很舒服。


    對於常年訓練和戰鬥的武人來說,這種勝利後的輕鬆是最愉快的。打了大勝仗,殺死了無數敵人,還奪取了敵方的國都,摧毀敵人的政權,這樣的大勝,其意義不止在軍事。每個士卒都知道,這必定會導向後來周國公的稱王建製,也必定會伴隨著大量的封賞。


    當然,自己活了下來,能夠享用到即將到來的封賞,那就更讓人愉快了。


    趙方和宣繒兩人站在路中央,看到某個士卒隨手揮舞著武器,活動筋骨,練了幾下,忍不住開始唱起歌。隨即有人與之迎合,一起歌唱,有時候他們唱的是軍歌,有時候則換成了某種腔調滑稽的小曲,引得旁人哄笑。


    趙方環視街道兩旁,也看到將士臉色不太好,甚至陰沉的。


    那肯定是因為袍澤兄弟或好友在昨日的戰鬥中犧牲了。


    趙方很熟悉這種心情。這些將士的情緒會一直低落很長時間,而且暴躁易怒,容易成為軍中鬧事的由頭,甚至可能引發營嘯。所以對這些人的彈壓和監控,也是非常重要的。


    但他隨即看到,有定海軍的軍官去安慰他們,還指手畫腳地講著什麽,竟然引得這些將士連連點頭。


    趙方湊近了幾步,去聽某個軍官說什麽。


    北方人的口音和南方人大不相同,好在這軍官隻是基層的普通小軍官,口才不怎麽樣,翻來覆去的話語挺簡單。所以趙方連蒙帶猜,聽明白了好幾段。


    大致的意思是,這次大戰非同小可,戰死者必定會供入英烈祠,得世代奉養,說不聽替他們做法事的,還是全真教的老神仙。另外,戰死者的家裏,會有免賦的待遇,會得賜田,孩子會有進學讀書的資格。


    這些事情,光靠著孤兒寡母怎麽應付?軍戶們沒事還要彼此幫襯,你既然和戰死者交情深厚,更該出麵替他們頂門立戶!


    你把好兄弟的一家人照顧好了,勝過在此虎著個臉給大家看!你若能不斷立功受賞,就能把他們照顧得更好!


    那軍官說到後來,語氣嚴肅,好像給士卒下達了重要的任務。而士卒的臉色便隨著軍官的言語一點點好起來,他拍著胸脯向軍官保證,必定會照顧好會做到某些事情。


    仔細想一想,這些詞句對趙方來說,並非不能理解,大宋對陣亡將士也有各種撫恤。但那大都是給予軍將的。大部分普通士卒死就死了,如果死後家人無以自存,頂多能獲得所在官司按照鰥寡孤獨的標準給出奉養,以免餓死罷了。


    趙方時常拿出錢財,賑濟生活艱難的將士家眷,已經算少有的善舉。哪可能像是定海軍這樣,一個個普通士卒都可以討論那麽高規格的身後事,然後還真有一套應對的流程?


    趙方的神情越來越沉凝了。他沿著道路慢慢走動,看著越來越多的士卒睡醒,出了院門探看;看著他們吃喝,然後習慣性地拿起武器練習兩下,然後想起,今天可以休息。


    那些總算放鬆下來的士卒,有的就在院落門口坐下聊天,有的爬上院落的牆頂,眺望遠處高高低低的建築,然後聽到了之前同伴的歌聲,應和著一起唱。


    當趙方走到端門附近的時候,歌唱和歡唿的聲音把好幾千人都驚醒了,喜悅的情緒彌漫到更多的人。


    此前夜宿的時候,將士們還沒能從戰鬥的疲憊中解脫出來,直到此時,他們盡情地歡唿跳躍,許多人把頭盔都扔到了半空中,然後引得軍官們連聲笑罵。他們高舉著刀槍,刀槍如風中搖擺的叢林,刀槍的鋒刃在清晨的薄霧下閃爍著寒光;他們舞動著旌旗,旗幟高高飄揚,一如人們的心情。


    偶爾有傳令兵策騎奔到某處院落,向這裏駐紮的將士發出號令。歡唿中的將士立即收拾武器和行李,全無半點耽擱。


    趙方忽然按捺不住好奇心,低聲問宣繒:“昨晚你和周國公談了什麽?”


    宣繒連聲苦笑:“哪裏來的昨晚?方才談完,那就已經是早上了!”


    這一路上,宣贈都沒有說話。他感覺很疲憊,他相信自己的臉色也並不好看,就這麽沿街走著,他的後背和腰身都酸痛得厲害,還有些發麻。


    他實在不年輕了,過去兩個月裏從南到北又從北到南的奔走,對精力的消耗非常厲害,以至於這會兒他肚子上的衣帶能勒緊三圈不止。


    宣繒經常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也曾每日每夜讀書習文,手不釋卷,不停地盤算著該怎麽出人頭地,一展長才,最終才爭到了現在的地位。


    然後功成名就有了,榮華富貴有了,迴身卻發現自己腰背駝了,頭發白了,臉上的皺紋多了,精力更是不及年輕時的半分,稍稍疲累就昏昏沉沉。


    大宋朝廷上下,大都如我一般,其實大宋本身,也如我一般疲疲遝遝了。


    想想昨天晚上見到的周國公郭寧,是何等精神抖擻?想想那些連夜控製城池要隘、建立軍事據點、清點人丁財物的官員,那數量何止上百?再看看此時歡唿的將士,郭寧麾下如這樣的將士,何止十萬?


    他們每個人都鬥誌旺盛,野心勃勃!所以他們聚攏在一處,建立起政權以後,其擴張的勢頭如縱燎而乘風,摧毀大金國,如摧枯拉朽!


    當年大宋文武都說,北地漢兒億兆,卻絕無豪傑,若有,何不起而亡金。現在北地的豪傑已然崛起,滅亡大金隻在翻掌之間。那麽,這位豪傑究竟對大宋是什麽樣的態度,大宋又該怎樣應對?


    這才是宣繒求見郭寧,想要弄明白的事。


    宣繒站住了腳,看看趙方。


    他慢吞吞地道:“昨日我本想以搜羅皇城中大宋舊物為由,和周國公商談唐、鄧、潁、蔡等州的劃分,並及兩家在川北隴上,是否有合作的可能。周國公沒有理會我提起的話頭,但卻讓我向史相爺轉達一個請求。”


    “什麽請求?”


    “周國公說,自宋祚傾移,女真以北狄入主域中,此豈人力,實乃天授。如今天運循環,他起自微末,不數載席卷雲朔、囊括齊魯,如今又平定河淮,將蹴秦鞏。當此局麵,他手握控弦執矢之精兵,又有萬眾景從的威風,乘勢取代大金,已經是勢所必然。不過,他自謙殊少文教,不習經史,唯恐辦事疏漏為後世所笑。所以他問,若他依堯舜之典謨,以禪讓而承襲大金的帝統,大宋方麵,是否能夠派遣大員北上,一來慶賀新朝肇建,二來也協助完成禪讓的儀禮?”


    趙方皺眉:“這是要我們巴巴地湊上去,捧起他的新朝?”


    “有沒有我們插手,大金肯定是完了。”


    宣繒苦笑道:“他姓郭,又以周為國號,外人難免會覺得這新建之大周,和當年郭威的後周有什麽聯係。若他當真宣布上承後周,而以皇宋為篡逆之朝,那兩家之間就有大麻煩了!反倒是……咳咳,我們如果遣人參與他禪讓的過程,那便如兄弟之間的協助,既為兄弟之國,日後有什麽事情,也好溝通。”


    “兄弟之國?這是郭寧親口說的?”


    “他沒有直說,但話裏話外,是這個意思。另外,他也不求我們主動遣人慶賀,而會安排使者恭恭敬敬地到臨安來,先向朝廷和官家致意,然後,延請我大宋的名儒去中都講學。”


    “這倒還說得過去。”


    趙方點了點頭:“不知使者會是何人,想來該是那郭寧麾下的重臣吧?”


    這兩位,都和定海軍打過交道了,但真的不熟悉郭寧厭惡矯飾的性子。在郭寧看來,定海軍的使者早就在臨安了,何必需要額外派人呢?


    十數日後。


    臨安城外,上塘河畔,專供使者居住的班荊館裏,李雲認認真真洗了臉,梳了梳頜下短須,然後換了套正經官服上身。他攬鏡自照,覺得鏡中人真是個精神小夥兒。


    最後一次整了整衣冠,李雲邁著四方步,緩緩出外。


    此前他在臨安,以接伴使身份陪伴在旁的,是丁焴和侯忠信兩人。但這會兒,當先帶人迎接在班荊館外的,卻換成了史彌遠的親信,新拜了端明殿學士的薛極。


    在薛極身後,更有足足數百人躬身行禮。


    這場麵唬了李雲一跳。他忍不住喃喃地道:


    “這兩年裏,我扯著虎皮當大旗,到處奔走。到如今,這虎皮越來越威風凜凜,反倒讓我有些緊張,覺得自家沐猴而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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