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午端著瓷杯,送在周客山眼前。


    周客山看著瓷杯,遲遲不接。


    呂午也是好耐性,就這麽一直端著。但他是文弱書生,手臂很纖細的,憑空舉了半晌,慢慢地手有些抖,酒液在晃蕩。


    他皺了皺眉,露出了不滿的神色:“周先生,你手頭是有錢的,何必為難?”


    周客山深深地歎氣,終於把瓷杯接過了。


    喝下這杯酒,接下去就要大大地破財。


    因為往密州榷場輸入糧食的渠道受阻,此時大量的糧船都停在岱山、秀山、長塗、蘭山這幾個島嶼的私港裏,既不能過慶元府舶司的手,也沒法運到別的地方去。所以這些巨商們也一樣在鬧騰。


    巨商們的鬧騰,背後自然少不了周客山的推動。而現在呂午要求周客山“別再鬧騰”,說的也不止周客山一人。


    呂午稍稍後仰,滿意地看著這個代表服軟的動作。


    史彌遠在臨安,以為呂午等人會在包括慶元府在內的各個貿易港口,和宋國的海商勢力鬥得你死我活。但他身居高位太久,完全不理解底下人辦事的手段。


    慶元府這種地方,素來是蝦有蝦路,蟹有蟹路,各方彼此鬥爭,各有目的,但也沒到你死我活。那麽大的錢財利益擺著,有什麽事情說不開呢?各方隨時可以從敵人變為合作者。呂午背後的浙東提舉章良朋,就已經在更高的位置,與那些巨商背後的人達成了一致。


    呂午今天召見周客山,是帶著許多人的要求來的。


    周客山不能再鬧騰了,他還得解決其他人的鬧騰。否則,北邊來人的糧食的生意徹徹底底沒得做,大家一拍兩散。到那時,巨商們損失的是錢財,周客山背後的金國地方勢力,多半就要麵對餓殍遍野。


    所以,周客山不止自家不能再到處遊說,還得拿出錢財,撫平巨商們的損失。這才是呂午要求的“不鬧騰”。


    “我若接手這麽多糧食,總得陸續發運,不能爛在島上、船上。伯可先生能否……”


    “這畢竟是史相親口吩咐的大事,周兄,你不要為難我。”


    那就是真的要爛在島上、船上咯?


    周客山的臉色難看得像是被車輪碾過一樣,但他一仰脖子,把酒喝了,隨即離席而起。


    “我答應了,這就去辦!”


    “慢來!”呂午一抬手,阻住周客山:“周先生,你就坐在這裏,安心吃喝。我陪著你。那些錢財流轉的事,讓底下人去奔走,不就行了?那幾個大商,現都已到了閣下的宿處等候,兩廂交接起來,快得很!”


    這是害怕我金蟬脫殼,把我當作人質呢。


    周客山勃然大怒。


    而呂午自覺占據了主動,笑意吟吟地舉箸勸道:“來,周先生,我們吃菜。這道黃雀酢,可是當年汴京豐樂樓流傳出的做法。把黃雀收拾幹淨後,用熱水洗淨擦幹,再用麥黃、紅曲、鹽椒、蔥絲調和。之後,在罐內鋪一層黃雀,上一層醬料,壓實以後,醃出鹵子,再加美酒浸泡,才得美味。請務必要嚐嚐!”


    周客山無論如何不想理會這種言語。


    他從腰間取出一麵銀質的腰牌,召來兩個手下,低聲吩咐幾句,轉而拿起快子,大吃大嚼。


    這一場酒宴,一直延續到黃昏。


    許多巨商的親信陸續抵達酒樓,恭敬地稟告呂午,說行在會子和銅錢都已到手,數額不差,生意已經做成了。


    而周客山的大批手下,如走馬燈一般地奔來請求周客山鈐印認可相關文書,又有各種保人、中人要當麵簽押。


    再接著,這些手下們還得去往各島、各港,親眼驗看庫藏,安排護衛接收船隻。虧得從蘭山到其餘昌國各島,有專門的快船喚作“水飛馬”,在海麵上行如白練縱橫,這才能夠半天裏頭跑完。


    等到去往各處的手下全都迴來,周客山才把快子一丟。


    這動作很是失禮,但呂午體諒他半日之內就被剝除了巨額的利潤,簡直要兩手空空離開明州,於是微微一笑,並不見怪。


    “周兄莫怒,這都是沒有辦法,不得不爾。這次大家留得情麵在,下一次或有攜手生發的機會,亦未可知也。”


    周客山冷冷地道:“那也是明年的事情了,再說吧。”


    與盱眙、泗州這些依托河運的榷場不同,海上的貿易,並不是一直都能保持巨量運輸的。小宗物資倒也罷了,用五百或一千料的小船,多裝幾麵野狐帆,走裏洋航路,什麽時候都能啟程。


    但大宗貨物比如糧食、馬匹這種,非得舟如巨室、帆若垂天之雲的大船才能運輸。這種大船,必得依靠季風。五、六月起西南季風,九、十、十一月起東北季風,大船在一年裏頭就隻往返一次。


    周客山這麽說來,顯然是恨極了這個叫人傷心的地方,打算迴北麵修養個一年半載。說不定,他還得向背後那位金國的元帥解釋解釋,何以生意做到這種損失慘重的程度。


    呂午哈哈一笑,舉起酒杯示意:“那就明年再見。咱們再幹一杯。”


    最後一杯酒喝完,周客山轉身就走。


    他的部下們也跟著他唿啦啦出門。


    將到酒樓門口,周客山忽然止步問道:“定海水軍為何會選在今天操演?難道就隻是為了嚇一嚇我?”


    既然周客山離席,呂午也已起身。這會兒他正站在窗邊,眺望不遠處停泊在蘭山島和長塗山島之間海域的龐大船隊。


    此時天色將暗,船隻多點鬆明火把照亮,隔著兩三裏望去,船隻朦朧而燈影如星星點點映照在海麵上,令人目眩神怡。


    呂午滿意地凝視著船隊,隨口道:“那也不至於。船隊聚集在此,是因為此前數日得快船飛報說,將有高麗國的海商到達,據說還是曆年來少見的大股船隊,有高麗的貴人隨行。自宣和年間淩虛、靈飛二神舟往來慶元府和高麗以後,我朝便有慣例,如果高麗出動大股船隊,大宋的水軍也要列隊相迎,以顯上國待人之誠。”


    “原來如此。”


    周客山點了點頭,邁步出外。


    那高麗王國之人,素來喜歡吹噓,他們自稱高麗國的開國太祖王建之父作建帝,是唐肅宗和高麗公主之子。而這位作建帝本人,通過海商貿易飛黃騰達,這才積累了統一三韓的實力。


    這些年來,高麗的禮成港,一直和金國的密州膠西、登州蓬來等港口齊名,是北方有名的大港。在那裏做生意的宋國商人,日常都有三五千,船隻數百艘;高麗商人和船隊的規模大致與宋人相同。


    所以,大宋朝廷素來高看高麗王國一眼。雖然這些年兩國斷交,沒有官麵上的往來,但每逢商業上將有大的合作,定海水軍必定出動,一來顯示出歡迎的姿態,二來也展現上國水軍的強盛,免得高麗人生出什麽不必要的心思。


    定海水軍聚集,是為了迎接高麗船隊,嚇唬周客山隻是附帶的小小任務。


    對此,周客山一清二楚。他隻是忍不住問一句,以求日後給呂午添一點惡心。


    他比呂午更早知道高麗船隊的到來,他還知道,所謂的大股高麗商隊,根本就是定海軍的商船隊伍。隻不過定海軍的船隻都換了旗號,備足了高麗國頒出的公據、引目,帶足了用來掩人耳目的高麗通譯和水手。


    宋人長於海貿,很多事情不可能始終瞞過他們。就算這呂午是個傻子,明年這時候自己再來,他怎也該明白定海軍和高麗人之間的勾兌了。到那時候,他會怎麽麵對自己?


    周客山充滿好奇地想,或許我可以對他說:這麽便宜的糧食,還是伯奇先生你強行賣給我的,我真是沒有辦法,不得不爾!


    呂午一定能忍住暴跳吧?


    那是必然的,因為大家留得情麵在,下一次才有攜手生發的機會。這都是生意,都是為了錢啊!


    他這麽想著,漸漸有點憋不住笑。


    因為一整個下午都繃緊著臉上的肌肉,這會兒感覺麵頰都快扭曲抽筋了。於是他揉著臉加快腳步,踏過順著島上地勢蜿蜒的濕滑石板路,盡量遠離那座酒樓。


    周客山的幾名心腹部下都湊近過來,低聲道:“提控,這可是真正的大生意。咱們得趕緊調集人手搬運糧食,越快越好。不能給那些糧商反應過來的機會!”


    “今明兩天都辛苦些,安排三倍的人,盯著所有倉儲。船隊一到,立即配合水伕搬運啟程,告訴弟兄們莫要偷懶,這趟我發三倍……不,五倍的賞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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