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得歸功於蒙古人的巨大威脅,哪怕控製了廣大領地,定海軍的將士們大抵都覺得強敵在側而基業草創,並沒有人在宴席上特別放縱。


    郭寧本身也不好奢侈,他平日裏吃穿住用,都保持軍中簡樸幹練的作派,今晚的宴席上頭,也不過是尋常酒肉。他自己還不那麽好酒,聲稱前幾日陪著尹昌喝過頭了,所以大家滿飲幾杯,意思到了,也就皆大歡喜。


    反倒是軍營裏頭,要熱鬧很多。


    軍府打了勝仗以後,兵馬並沒有立即得到休息,因為地盤擴張了,隨後大軍調動,駐地變化,編製重整等等事情一樁都耽擱不得,一樁比一樁麻煩。將士們打起精神忙到此刻,軍府賞賜了酒肉銀錢,大家便藉此放鬆下情緒,樂嗬一下子。


    郭寧麾下六總管裏,預定將要領兵常駐在益都府的,乃是駱和尚和郭仲元。駱和尚的兵馬駐在南陽城,而郭仲元的部下們在陽水北麵的東陽城裏,占據了半邊營盤。


    東陽城本來就是軍事堡壘,許多營盤設施是永久性的,隻不過年久失修。除了規模巨大的營壘,還有校場、馬廄等諸多設施。


    校場是當日完顏撒剌興修的,兩三萬人也容得,尤其開闊。所以郭仲元在安排酒食的時候,又額外追加了一個比試射術和馬上馳突刺槍的活動,用來助興。


    沒想到的是,校場四麵的圍牆,有好幾個隱蔽處坍塌了。所以待到射術比賽開始,竟有一批益都本地的商販、百姓混進來。


    商販們遊走在部伍與部伍之間劃線標出的走道上,向新得了賞賜,手頭寬裕的兵卒們兜售小食。這舉動其實與森嚴軍規不合,但眼下大家都在興頭上,軍府也多次重申,新得廣大疆域,務必懷柔,軍官們也就眼開眼閉,由得那些商販發筆小財了。


    而百姓們初時有些畏縮,後來推舉了首領,找了郭仲元申訴。


    郭仲元問了才知道,他們的意思是校場一角有片新翻開的土地,年初時百姓們種得些野蒜、土薯,能否請軍爺們莫要踩踏。


    郭仲元遣人去看,才曉得將士聚在那裏觀看競賽,早就把土地都踏平踏緊實了。


    道理很明白,校場重地,哪裏是能用來種蒜的?可眼看著百姓們滿臉沮喪,郭仲元心軟,幹脆掏了自家錢袋,給了幾十枚大錢,把這樁事情揭過。


    此舉的結果就是,隨著射術和刺槍比賽的進行,一位又一位身手非凡的勇士登場較技的時候,校場四周的牆頭上開始攀爬百姓,跟著觀望唿喝起來。


    益都府是山東東路的首府,早前蒙古軍來襲的時候,又隻是經過,未能攻入城池屠殺劫掠,所以百姓的數量不少。


    他們往牆頭上一扒,郭仲元害怕他們把牆頭推倒,害了自家性命,思前想後,幹脆在校場裏額外騰出空地,讓他們進來觀看。


    這比賽本身,自然是精彩的,否則也不至於吸引百姓了。


    好幾千的將士裏頭,對自家武藝有信心的人數實在不少,不少牌子頭和什將一級的軍官,都被所屬部伍的將士們起哄逼出來,非要他們出麵壓倒對手,狠狠地給自家兄弟們長臉。


    這種時候如果輸了,自家的臉麵何存?以後還帶不帶兵了?故而軍官們一旦出場,比賽就愈發激烈,連著好幾場,所差都不過毫厘之間,難以分出勝負。


    校場的另一頭,有夥頭軍的地盤。他們點起十數處篝火炙肉煮菜,以供將士們享用。將士們看一陣子競賽,派出代表到夥頭軍那邊取食物迴來分享,一個個都興高采烈。


    商販們看此地往來的將士很多,也慢慢往哪裏集中,靠著篝火擺出攤位,拿些糖糕棗糕之類的零碎吃食來賣。


    有些本地的小孩子在小攤之間跑來跑去,一開始盯著糕餅,後來覺得,還是夥頭軍們燉煮的肉湯更香些。


    這年頭,普通人家哪有沾葷腥的機會,當下小孩子們一個個走不動腳步。有幾個孩子家境好些,也膽大些,便嘿嘿笑著舉手,把攢了許久的一個兩個粗劣小錢給夥頭軍看。他們想買一碗,或者來一口嚐嚐,嘬一嘴油花也行。


    不過,並不是所有人都那麽愉快,李全所部的降眾,便難免沉悶一些。


    定海軍和李全所部不久前剛在濱州安定鎮惡戰,李全所部損兵折將,死傷極多。至於李全本部的精兵千餘,倒是沒有死傷,可他們跟隨李全南征北戰多年,都是死忠了。


    李全在他們眼前自盡,他們雖然不得不投靠新主,但要說毫無保留,或者立場上瞬間大轉彎,也實在做不到,這有違人之常情。


    要讓這些降卒歸心,是很不容易的。


    鄭衍德和田四這樣的軍將,無非給個參謀之類的閑職,先晾一晾,看日後情形再做安排。但對於為數眾多的基層將士,就不能晾著,而要適當拆散,盡快迫使融入。


    郭仲元在這上頭,是很仔細的。


    他安排將士們觀看競賽的位置,都提前計算過,有意識地將老卒和降兵混雜著安排。他自己從南陽城軍府酒宴出來,又帶著幾個親信部下在校場四周遊蕩,和將士們談談說說。


    這種展現親近的舉動,就算是刻意而為,總比上司殘虐苛待要好。隨著陸續有降卒和郭仲元搭上話,起初的拘謹便慢慢放開了。


    隻有少量降卒終究調整不過來情緒,於忙兒便是其中之一。


    其實他見得廝殺多了,早就知道成王敗寇的道理,對定海軍也並沒有仇恨。早前聽定海軍的將士們講起自家得到的田畝和待遇,他甚至有些後悔自家過去幾年的不知所謂,還有點羨慕。


    可是,要他像那些同伴一樣,覥著臉向定海軍的軍官們示好,他真的無論如何不行。他試過好幾次了,就是拉不下這個臉;想到那天晚上的失控哭泣,又覺得很羞恥。


    他這個年紀,本來就是腦子轉不過彎的時候,滿肚子的不樂意發泄不了,排解不去,也壓抑不住。於是其他降兵漸漸地臉上帶笑,於忙兒總是冷著臉。


    待到策馬馳突的比賽時候,於忙兒想到這是李全的擅長,愈發不快,幹脆找了個由頭,往校場外頭去了。


    校場四門都有衛兵,不過這會兒,因為郭仲元允許百姓和商賈入內,衛兵們都鬆懈了。於忙兒大搖大擺地溜達出外,也沒人理他。


    他漫無目的朝前走,不知不覺居然迷路了。


    於忙兒猛然站定腳跟,往四周看看。軍堡裏頭,道路並非橫平豎直,而大抵出於防禦考慮,是蜿蜒的。


    天色黯了,他又沒帶鬆明火把,隻覺得前後都黑鼓隆咚,叫人害怕。


    他又側耳傾聽,試圖辨明校場的方向。校場裏頭那麽多人唿喝,聲音倒是真響。麻煩的是,他自家處在巷道之中,聲響在兩側夯土高牆往來迴蕩,落到他耳裏,全然沒法判定來處。


    他想要攀爬高牆,又擔心自家的降兵身份,莫要做了出格的事,被當作儆猴之雞拉出去嚴懲。猶豫再三,隻好再度傾聽。


    這一下,他聽到道路前頭,傳來有規則的叮當聲響。


    那是什麽?打鐵?那裏是有個鐵匠鋪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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