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鼎家中。


    杜時升和胥鼎兩人正在推杯換盞。


    早年杜時升曾在胥持國門下奔走,與胥鼎也是熟人。不過後來風雲變幻,兩人幾乎從無往來。


    但交情總是在的。


    自從胥鼎當上了尚書右丞,求見的賓客就在門外排布得熙熙攘攘。不過,今日胥鼎早早地請他們都迴去了,而在家中設了私宴。做菜的,也是跟著胥氏許多年的老廚子。


    杜時升的隨從,此前被裝樣子威嚇的慶山奴殺了。他換了個隨從趕著馬車前來,手上捧了一壇金閼酒,說是送禮剩下的,不喝白不喝。兩人也不多說,悶頭對飲。


    酒過三巡,杜時升醉意儼然。他對著胥鼎,眯起眼睛道:“胥郎君,你老了,已仿佛當年胥丞相的模樣。”


    胥鼎哈哈一笑,起身站到窗邊,拿了一麵雙魚紋的銅鏡,捋著須髯自照。


    看了兩眼,他又折返迴來落座,默然片刻,一拍桌子:“我卻不想落得當日家父的下場!朝中與我交好之人,也不想哪一天被朝廷說成是趨走權門,結黨營私,卑佞苟進,俱宜黜罷!”


    當日胥持國堂堂的宰相,被迫以通奏大夫致仕,隨即又忽然改任樞密副使,勒令去往北京軍中,結果一到軍中,就病死了。


    而胥持國陣營中的羽翼人物,如右司諫張複亨、右拾遺張嘉貞、同知安豐軍節度使事趙樞、同知定海軍節度使事張光庭、戶部主事高元甫、刑部員外郎張岩叟等人,全都被稱為奸徒,下場甚是淒慘。


    如杜時升這樣成了通緝犯,不得不躲到河北塘濼當教書先生的,自然就更多了。


    有這樣慘痛的經曆在前,胥鼎又不是傻子,自然要想得周全些。


    拍過了桌子,他仰著身子,靠住椅背:“進之先生,我該做的,可都已經做到了。郭節度那邊,果然有誠意?”


    “誠意?”杜時升打了個酒嗝,乜著眼:“胥郎君你一聲令下,定海軍便以甲士一萬,攻入中都,仿佛當日響應徒單丞相的號召,誅除胡沙虎一般,怎麽樣?”


    胥鼎哈哈一笑:“那也不至於,陛下英銳聰察,也不會坐視著……”


    “英銳聰察?”


    杜時升吭哧吭哧地笑出了聲:“當日完顏從嘉走了完顏綱的門路,打算經河間府偷入中都。便是我家節帥揮軍攔截,讓他當了俘虜。他有多麽英銳聰察,我可比你看得清楚。”


    胥鼎默然不語,片刻後問道:“進之先生,那郭寧對伱竟然如此器重?這樣的事,你也可以代他決定的嗎?”


    “如我這樣的人物,在定海軍中車載鬥量。我不過區區一個判官,並不敢說,得我家節帥多麽器重。我之所以能如此承諾,是因為……”


    杜時升放下酒盞一笑:“胥郎君,時代變了。”


    “怎麽講?”


    “大金國若還強盛,憑著朝廷中樞的威力和女真猛安謀克的武力,自然可以壓製天下四方。可如今的大金國,成了什麽樣子?大金之與蒙古,還不如當年大遼之與大金,而大金治下的生民困苦,又百倍於當年大遼治下。這時候,域中軍民之所以還擁戴大金的皇帝,隻不過是因為蒙古人過於兇殘暴虐,始終沒有給出新的選擇罷了!”


    “這,這是什麽話!”


    “哈哈,胥郎君你想,但凡蒙古人願意培植一個兩個兒皇帝,誰還會把大金的皇帝放在眼裏?遼東那邊,耶律留哥自稱遼王已經許久,而遼東宣撫使蒲鮮萬奴,也滿腦子想著要稱王建製。我家節帥固然領兵將之誅除,卻不會因此生出對朝廷的敬意來;而遼東諸將,早就把遼東的地盤和權柄自家瓜分了,難道他們真的很在乎朝廷的意思?”


    杜時升抬手指了指桌上的酒菜:


    “譬如此時此刻,能把這些酒菜吃到肚子裏,靠得是我杜某人自己的牙口,自己的本事。誰要是不讓我吃飽吃好,那就是有意給我添麻煩,我杜某人跳起來撒野,可沒什麽顧忌!”


    胥鼎長歎一聲:“進之先生,你和當年還是一樣的狂生脾氣!想占你的便宜,可太難啦。”


    他捧起酒壇子,將杜時升麵前的酒盞注滿:“你想吃什麽,喝什麽,隻管請。難道我還請不起一桌酒菜麽?”


    杜時升隨即應道:“胥郎君的菜肴自然很好。酒可是我帶來的哦!”


    胥鼎哈哈大笑,舉杯仰頭,一飲而盡。


    “這樣很好。我與郭節度,是盟友而非主從。我出菜肴,貴方帶著酒,才能整治一桌好宴席。不過,我現在也年過四旬啦,酒量不如當年,若我不想喝,郭節度可不能逼我喝。萬一喝多了,我也發起酒瘋來,恐怕失禮。”


    杜時升正色道:“胥郎君,你有所不知,我家節帥,其實不好酒,若非招待貴客所需,他自家是滴酒不沾的。”


    兩人打了一通啞迷,其實“菜”是朝廷名位,“酒”是定海軍的武力。不過,杜時升非要說郭寧這條惡虎不好“酒”,那真是強掰誠意,全然睜眼說瞎話了。


    兩人當下大笑。


    笑聲中,胥鼎又問:“那麽,郭節度究竟喜好些什麽?”


    “我家節帥行伍出身,不好享受。他喜好的……”


    杜時升想了想,一時真不知道郭寧有什麽特別的愛好:“當日他在塘泊中立足時,也是天氣炎熱時候,他似乎……頗愛瓜果?”


    胥鼎笑道:“那好,我們也來吃些瓜果。”


    他走到院門外,向著避讓在遠處的仆役招一招手,吩咐幾句。


    中都城裏的物資供給再怎麽緊張,也緊不到他這個宰執身上。頃刻間,仆役便端來大盆水果,如桃、李、石榴、西瓜之屬,都是在井水中浸過的。有的還用糖漬過,吃起來涼爽清甜。


    剛吃了幾口,有一名青衣親隨匆匆入來,在胥鼎耳旁說了兩句。


    胥鼎臉色微微一變,看了看杜時升,欲言又止。


    杜時升正待發問,外間他的隨從遠遠稟報:“先生,方才收到了……咳咳,一份投書。”


    “拿來我看。”


    看過兩眼,杜時升將書信往懷裏一揣:“可笑,可笑。”


    “可笑什麽?”


    “一桌子的菜肴,非要分給兩個人吃。他以為,就能讓兩個人廝打起來?怕是高估了菜肴的美味吧!”


    胥鼎輕輕一歎。


    皇帝剛做出的決定,還沒有形成任何書麵詔令。這會兒天已黑了,宮門也關著,本該內外隔絕。可一個宰執、一個外州節度的判官,卻都從各自的途徑知道了內情。這皇宮內外,實在也堪稱是千瘡百孔了。


    不過,菜肴確實是鮮美的。卻不知,那李霆究竟會作何選擇?郭寧對部屬的掌控,又能到什麽程度呢?


    歎過了氣,胥鼎問道:“皇帝有所疑慮,難免動用一些小手段……可有妨礙?”


    杜時升捋起袖子:“不必擔心。咱們吃瓜,吃瓜。”


    局勢不妙!我是不是又要囤糧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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