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中都城裏的大人物們,一個個都在絞盡腦汁。


    有人想要乘機奪取利益;有人則裝作退讓,暗中布局;有人忽然認識到敵人和盟友同樣虛弱;當然也有人就隻是無能狂怒。


    雖然那人才是所有大人物當中地位最高的,可其他的大人物,又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裏。


    而數量眾多的普通人們,考慮不到那些。皆因宮城的火勢雖然很快熄滅,但中都城裏的混亂卻方興未艾。


    或許在蒙古人兩次進攻以後,中都有太多人的神經一直繃在崩潰邊緣,之差一個契機爆發出來;又或許,在中都城愈來愈鬆懈的管理之下,很多人打算藉著這場混亂掩護自家行事。


    總之,很是莫名其妙的,郭寧本人就隻在彰義門進退一遭,殺了幾個人,投了幾盞大燈。可由此導致的中都騷亂,始終就此起彼伏,沒能徹底壓下去。騷亂甚至一度蔓延到了城南和城東,在騾馬市、漕糧倉庫、武庫、東市和角市等地,都有人縱火。


    而城北靠近去年被堵死的光泰門方向,是許多災民、流民的聚集地,他們也乘機暴亂聚嘯,一度衝進了嘉會坊的報恩寺裏搶奪米糧,與僧人起了劇烈衝突。


    在這局麵下,城裏保有充足人手的機構,比如大興府、中都路兵馬總管府、中都路按察司、警巡院乃至中都轉運司等,全都牽扯了進去。而隨著愈來愈多得機構插手,各家都有各家的想法,彼此掣肘,互相對峙,局麵反而愈來愈亂,種種荒唐,不一而足。


    一直到次日淩晨,郭寧登臨城西四十餘裏外的牛心山,還能看到遠處的大城上空透著煙氣,大概是蓬亂的煙灰被熱氣流裹著,正在漫天飛舞。


    他所處的位置,是徒單航名下的一處小莊園。


    昨天下午,駱和尚和李霆等人就在這裏落腳,而郭寧從中都城裏出來,也迴到這裏。


    雖然他在中都城裏鬧出了巨大動靜,但駐在莊園的將士們並不急著轉移。這可是徒單氏的莊園,如果徒單鎰連自家宗族的莊園都掩護不了,那他就沒有合作的價值。


    這會兒士卒們陸續醒來,排著隊在夥房前頭等飯。趙決等三人在城中廝殺得時候,都受了點傷,傷不重,但將士們請這三位站在隊列最前,最早享用。


    倪一排在第四個,這少年從中都城裏帶出來大半褡褳的精致食物,才過了一晚上,就被他的傔從同伴們搜刮一空。這會兒他端著碗,沿著隊伍向前,神情有些恍惚,大概是承受不了如此慘烈的損失。


    而崔賢奴人前人後地奔走安排著,盯著村民宰了一頭豬、一頭羊,預備給將士們烤著吃。


    他昨日還沒這麽積極,老覺得自家被郭寧脅迫,把家主陷進了殺官造反的火坑,又因為長途策騎辛苦,整個人一副病怏怏的德行。


    然而待到郭寧等人從中都城裏出來,杜時升向他提了幾句徒單老大人的近況,他立刻就腰不酸了,背不疼了,還一下子諂媚了起來,甚至開始大聲嗬斥殺豬宰羊不夠利索的村民了。


    郭寧還不餓,但清晨的山間空氣,有些涼。於是他從高坡下來,往農莊裏去。


    這處農莊顯然也遭到過蒙古軍的襲擊,道路一側的房子著過火,牆體和柱頭都黑黝黝的。莊園裏的農人數量應該減少了很多,空出了許多房舍,那些房舍的屋角到後頭的溝壑,都生著茂盛的雜草。


    有個村民背著筐,帶著同樣背著筐的小孩兒正從溝壑裏往上爬。


    他冒頭出來,便看見了郭寧,慌忙點頭哈腰地示意。


    郭寧聽到筐裏有東西發出“咕咕”的聲音,問道:“抓了什麽?”


    村民咧了咧嘴,麵頰上長長的刀疤扭曲了一下。他拍了拍筐子:“五隻肥山雞!嗯……昨日晚間,大和尚說喜歡吃雞,這些,他願意用兩百文錢買呢!”


    駱和尚頗好口腹之欲,昨日沒能去中都城裏大吃大喝,很是遺憾。不過他顯然已在莊子裏找到了美食,拿出兩百文錢買五隻山雞,可說相當慷慨了。


    “得了錢以後,可別藏起來,多買些糧食,屯在山裏!”郭寧笑著對他們道。


    村民連連頷首,也不知聽進去沒有。


    他們匆匆走在前頭,郭寧慢慢踱步,跟在後頭。


    昨日一行,有緊張的時候,也有足堪滿足期待的收獲。而此刻莊園間的寧靜,恰與中都城裏的沉渣汙垢、血腥殺戮成對比。這使郭寧感到難得的放鬆。


    但郭寧又很清楚,無論中都城裏還是城外,數月以後,眼前這所有,都難以逃過被摧毀的命運。


    這也是郭寧總是采用猛烈手段,推動局勢急劇變化的原因之一。他急於改變,因為他害怕;害怕那個隨時出現,將要摧毀一切的敵人。


    可是,哪怕他的動作再快,短時間裏也不可能改變許多。


    天地轉,光陰迫!郭寧止住腳步,深深地歎了口氣。


    歎息聲未落,道路的遠處,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騎士的數量還不少。


    莊園外頭,設置有暗哨和遊騎,沒人能輕易繞過。能直入莊園的,隻有李霆和他的部下。


    郭寧稍稍加快腳步,果然看到李霆一馬當先,越過了山坳。


    他和他的部下們,身上都帶著血,有幾人殺得人多,盔甲上的血漬這會兒已經幹涸成了紫黑色。


    一行騎隊的馬速很快。快到郭寧麵前,李霆才不慌不忙地拉住韁繩,縱身躍下。


    他跳下馬:“六郎,按照你的吩咐,我已經重新拿迴了寶坻縣的自家宅院,還留了李雲等十餘人,在那邊駐守。不過,幾年沒迴去,地方上的混混不曉得我李二爺的威名,結果出了點亂子……好在沒有誤事。”


    說到這裏,他又忍不住狐疑:“自從承安三年朝廷廢棄盈州以後,寶坻就遠不如通州繁華,一年比一年破落了。那鬼地方,真有用?這一晚上來迴奔走,可累得我快抽筋啦……你可別讓我白忙!”


    郭寧笑著拍了拍李霆的後背,信心十足地道:“李二,咱們要辦的事還有很多,你遲早會發現,一切安排都是有用的!去吃飯吧,吃完飯,我們要迴安州了!”


    未來的大勢滔滔,似乎很難改變,可換一個角度來想,許許多多細微的改變、提前的安排,不也開始了麽?


    這些細小的變化,積累到什麽程度,才能影響大局,進而阻扼住命運的咽喉,郭寧並不知道。


    甚至最終的成敗利鈍,也是未知。但這不影響郭寧的自信,更愈發激起他熊熊燃燒的鬥誌,皆因人生的樂趣、人生的挑戰就在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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