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是好朋友,永遠是好朋友,永遠是好朋友……


    鏟子覺得自己被這句話打入了無間地獄,不得翻身,這種拒絕方式也太俗套了吧,他在心中悲憤地大吼。


    「晚上去不去我家吃飯呀?」佳人薄嗔輕笑,瞬間就化解了他的鬱悶,神魂又不知飛到了什麽地方。


    「去……當然去,走,咱們馬上就走!」他掉頭就走,結果一頭撞上牆,「砰」的一聲,掉下老大一塊油灰,周圍爆發出一陣大笑。


    「沒事吧?」小蠻有點憐憫地看著他捂著鼻子,痛得臉色發青的樣子。


    「我……我沒事。」鏟子喃喃說著,一把抹乾鼻血,為了女人流血的男人,就是英雄!


    「小蠻,我為你流血了……小蠻你知道嗎?男人隻會為心愛的女人流血流淚,下次,我還會為你流淚的……」他感性地迴頭,卻見佳人早就走到別的地方找大米了。


    他現在就想流淚,鏟子吸了吸鼻子,越發覺得自己是傻蛋。


    結果他還是屁顛顛地跟著小蠻他們,去她家吃晚飯了。


    錢師父長籲短歎地把小蠻送到門口,恨不得拉著她柔軟的小手,老淚縱橫,求她多來幾次。


    正絮絮叨叨著,忽聽街上傳來一陣駝鈴之聲,叮叮當當,甚是清脆好聽。


    錢自來眼神微微一變,探頭出去望,卻見街拐角那裏走過一個駱駝隊,十幾頭高大的駱駝橫貫而過,每頭駱駝背上都坐著一人,統一穿著象牙白的袍子,頭上扣著玄色紗帽,將大半個臉都遮去。


    小蠻「啊」了一聲,說道:「這不是下午來咱們飯館的客人嘛,原來這麽氣派,好多駱駝。」


    他們住在邊陲之地,關外駱駝眾多,早就看習慣了,故而並沒人大驚小怪。


    錢自來好像還沒反應過來,「什麽?你家客人?哦哦,嗯,都是些江湖人物罷了,這麽囂張,告訴你爹娘,別得罪他們。」


    大米奇道:「錢師父,你認識他們?」


    錢自來沒迴答,靜靜看著駱駝隊走遠了,才道:「迴去吧,天色晚了,別在外麵亂跑,記得我的話。」他破天荒第一次沒吃小蠻的豆腐,轉身進去關上了門。


    大米又撅起嘴巴,「錢師父怎麽不理我?認識江湖俠客有什麽了不起的。」


    鏟子笑道:「師父他老人家可不是這個意思,大米,你別誤會他。這些人看上去氣勢非凡,一定是什麽江湖大派的人物,能不得罪就最好別得罪,師父也是為你們好。」


    江湖大派嗎?小蠻望著漸漸消失在街頭的駱駝隊,突然想起先前那個渾身是血的瘋子,他還打了自己一掌,想來那人也是江湖裏的了,江湖……江湖,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她摸了摸衣服裏的那個玲瓏小角,一麵思索著到底怎麽把這玩意脫手賣出去,一麵應付著鏟子的傻話,慢慢走迴家。


    之後幾天都過得十分平靜,什麽江湖大派、雨幕中的黑衣人,都被小蠻丟在了腦後。


    這天爹又采貨歸來,二娘和大米圍著他轉,一個絮絮叨叨噓寒問暖,一個蹦蹦跳跳管他要吃的。


    小蠻站在屋裏銅鏡前,看著鏡中那個少女,突然嘴角朝兩旁一勾,露出一個標準的甜美笑容……不對,好像還不夠熱情,再來!她用手推了推嘴角,露出六顆潔白整齊的牙,很好,就是這樣!


    她帶著這個甜美天真的笑容,慢慢下樓,對那笑嗬嗬的中年男子柔聲道:「爹,您可總算迴來了,我們一直都掛念著呢,路上奔波,一定很累吧?」


    老爹拍著她的肩膀,笑道:「我這個女兒,怪不得大家都說她好,方圓百裏,哪家的姑娘也沒她懂事。」二娘連連稱是,大米也驕傲地一個勁點頭。


    他指著桌上堆著的東西,道:「來,乖小蠻,爹給你帶了江南時下最新的布料,你看喜歡不。」


    她過去一打量,果然是上好的綢緞,用手摸上去,細膩的感覺和粗糙麻布完全不同,布料大多是嬌嫩的顏色,小女孩兒才能用的。


    小蠻迴頭看到二娘眼裏的豔慕,便和和氣氣地說道:「爹,我看這翠綠呀,最襯娘的膚色了,還有這桃紅,她皮膚白,穿著才亮。」說著將那布料放在二娘麵前比劃,又道:「娘每天在家裏忙,好幾年都沒新衣啦,她若打扮打扮,咱們出去,人家可不都說我和她是姊妹?」


    這話說得眾人都笑了起來,二娘在她腦袋上一揉,笑嗔:「這死丫頭,這麽嫩的顏色,娘怎麽穿出去!」


    「哎,怎麽不能穿了?」小蠻勾住她的胳膊,笑得甜絲絲,「娘你是沒打扮,打扮一下,保準好看!」


    這話說得二娘眼角的皺紋都笑開了花,其實她已經老了,才六年而已,那個鼻子旁帶著美人痣的溫柔少婦就被歲月蹉跎成了壯實的婦女,適合她的顏色隻有灰撲撲,做一隻灰蛾子。


    但,為什麽要說實話呢?討好的語言說起來那麽容易,同樣要耗費心力去恨,去說狠話,為什麽不把心思放在討好人身上呢?人們都愛聽好聽的,並且主觀地認定好聽話就是真話。


    她也愛說好聽話,這簡直就像天生賜給她的一種可怕潛能,她知道怎麽去討好別人,就像知道怎麽喝水一樣,甚至不用費腦筋去想。


    有時候在說著一些口是心非的話語時,她會想到自己的親娘,然後她會感到一陣可惜,她若是知道怎樣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大概也不會死的那麽淒涼了。


    那天晚上又開始下雨,豆大的雨點擊在窗戶上,砰砰響。


    小蠻又開始作夢,十年前隻有她們母女相依為命,她爹不要她娘,說她腦子有問題,於是一出門就是三年多。不可否認,她娘腦子確實有點問題,好像做什麽都滿懷著憤懣,全天下的人都對不起她,常常歇斯底裏,不是罵就是打,鬧完之後又會哭得像個小孩兒。


    那會真是窮啊,家徒四壁,一到晚上黑漆漆、陰冷冷,她娘照例躺在床上哭罵,她就蹲在床下聽著發呆,聽著她聲音細下去了,喘氣粗了上來,然後她的手像鉤子一樣抓住她。


    「小蠻,你要記著,你爹是個畜牲!」


    她默默點頭,這種時候,點頭也就是最好的安慰了。


    其實一直到她長到十四、五歲,才知道她親娘以前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出門上香的時候被匪徒擄走,大概是打算敲詐勒索一番,結果家裏人根本不屑一顧,於是她就被丟在了梧桐鎮,被她爹救了起來。


    戲曲裏不是總有英雄救美人的套路嗎?為什麽放到她家人身上就完全走了味?英雄是個狗熊,美人是個瘋子,總之她親娘嫁過來心不甘、情不願,千金小姐的脾氣總也改不掉。


    再美的女人,腦子有問題的話,時間久了男人也會厭煩,所以她爹出去找了二娘,千金小姐的尊嚴被二娘的存在刺得千瘡百孔,她娘變得更加有問題了。


    恍惚夢境中,小蠻隻覺得自己蹲在床下,冷冷看著床上苟延殘喘的女人,她親娘以前應當是個大美人,又嬌又甜,可惜現在和骷髏架子也差不了多少。


    小蠻的手腕被五根手指死死箍著,疼得很,但她懶得叫喚。


    床上那女人哼哼唧唧半天,突然跳了起來,一拳一拳砸在她心口,厲聲叫罵。


    小蠻被錘得心口發麻,劇痛無比,駭得轉身想逃,可手腕被她捉住,一絲一毫也掙紮不得,驚惶之下,低頭朝那手指上咬去,牙齒「咯噔」一聲……


    她滿身冷汗地醒過來,原來也不過是個夢,小蠻隻覺心口那塊真的在發麻,火辣辣的疼,好像被人用力錘過、碾過,她隻當是她娘的冤魂過來找她哭訴,嚇得趕緊點了燭火,跑到銅鏡前解開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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