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帝冷冷地看著地上跪著的兩個女兒。「看看你們倆,就像市井潑婦一般,哪裏還有公主的樣子。」他的聲音裏有幾分痛心,「什麽話能說、什麽話不能說,半點分寸都沒有,小六,你該修修女德了。」


    六公主驚惶地不敢抬頭。


    靈藥倔強道:「父皇,女兒想讓六姊姊說清楚,為何要這樣說。」


    六公主直搖頭,「我沒有,我沒有說。」


    元朔帝緩聲道:「子虛烏有之事,何必問清。你六姊犯了口業,你行為也不端,兩個人都關在宮裏好生反省吧。」他揮手,「朕累了,不耐煩管你們兩個小孩子的事。」


    殿外有護衛攔人的聲響。


    靈藥高聲懇切道:「父皇,母妃對您拳拳在念、切切在心,女兒不容許旁人來汙蔑她對您的情意,父皇能容女兒呈上母親的遺物嗎?」


    元朔帝沉默良久,少頃才道:「拿過來。」


    他自蘇貴妃過世後,再沒踏入過未明宮,她的遺物,也從未動過。今日,他便看看吧。


    初棠和青果,一人捧了一個匣子而來。


    太監將匣子奉上,打開。一匣書信,一匣各色五品。


    元朔帝拿出一張紙來瞧,見那字跡笨拙,寬大無形。


    願在晝而為影,常依形而西東。


    元朔帝心頭一震。這是從前他教給她的。一張張翻下去,元朔帝腦海中浮現蘇婆訶眉目靈動的模樣,想著她笨拙執筆,向他學寫字的情形。


    團扇,團扇,美人病來遮麵。


    這是自己的筆跡,卻是那一日正值八月,日頭毒辣,未明宮裏放了冰卻還驅散不了暑氣,蘇婆訶執了團扇去逗殿中名叫生生的鸚哥,他瞧著她的樣子可愛,隨手寫就。


    東方明矣,朝既昌矣。匪東方則明,月出之光……


    這是那夜四更天,他要上朝,她不給他上,硬說外頭天還未明。後來他接見朝臣,想到她軟軟的聲音,心中甜蜜,想到這幾句詩經裏的詩,迴頭將她宮殿改名叫未明宮,也教她寫了這幾句詩。


    這些字,字跡笨拙透了,就像她的人,笨笨的,傻傻的,卻有著萬分的生動和可愛。


    元朔帝不敢再往下看,眼中盈滿了淚水,讓他看不清眼前。


    五色新絲纏角粽。金盤送。生綃畫扇盤雙鳳。


    那時逢端午,他二十七八,她十六七,纖纖素手捧來五色絲纏成的小粽,口中喚他賦郎。


    她說:「中原人吃粽子,咱們西涼國吃不著這個,賦郎來嚐一嚐……」


    她漢話說不好,帶著一絲兒笨拙,語音卻是軟軟的,恍若春困的小貓。


    她說:「賦郎,你教我念詩,我誦經給你聽……」


    她隻會誦經,誦的卻是番邦話,他聽不懂,卻覺得閉目誦經的她,無上佛光璀璨。


    一頁頁一張張翻閱著她當年所遺留的學字詩篇,元朔帝心中湧出少年一般的柔情密意。


    他,是真真的愛了她一迴。而她,又何嚐不是。


    他仰頭閉目,似乎在規勸淚水迴流。


    良久才望著案下的一雙女兒,勻了勻氣息,沉聲道:「來人,將六公主送迴宮。」


    案前伺候的太監應了,吩咐兩名宮娥將六公主扶起身。


    六公主不情願地起身,卻不甘心隻留靈藥一人在此,可望著父皇的神色,她又不敢再逗留,隻得隨著宮娥緩緩走了。


    靈藥自地衣上收迴視線,抬頭看向自己的父親。


    元朔帝慢慢搖頭喚她,「小十,你受苦了。」


    靈藥怔了怔,委屈湧上心頭,淚水不受控製地掉落下來。她本不知上天要她重生是為何,現下卻突然明白了。她所計較的,自始至終隻是三個字——意難平。


    她心中有氣,難以平順,對父親的,對衛國公世子的。一個是她的父親,一個是她的夫君。


    父親因為兩句詩詞,疑心母妃對他的情意,將她舍棄明感寺,不聞不問,恍若從未生過她這個女兒。她之後所有的悲慘,都源自於此。而衛國公世子,也因為這兩句詩的誤會,不願接受這樁婚事,遠走邊關,最終陷她於萬劫不複之地。


    她突然覺得有些意興闌珊。


    宮娥將哭泣著的十公主扶起,安置在椅上。


    她收拾情緒,溫聲道:「父皇,想來未明宮已有一年多未有人出入,女兒在母妃的寢殿找到了一座屏風。」


    她將屏風的樣式細細描繪給元朔帝聽,最後才說出屏風花卉下繪製的地獄圖。


    元朔帝先是震驚,再是頹然。


    「母妃仙逝前曾夜夜夢魘,想來不僅是這屏風還有燃香的緣故,隻是時日久了,女兒無法查驗清楚。而記錄母妃殿中物品的冊子也都消失了,根本查不到是誰送這座屏風。我曾去掖庭尋找當年服侍母妃的宮女內侍,卻發現不是放出了宮便是暴斃而亡……」


    元朔帝當然聽出她的意有所指。「這事我也知道。你母妃那段時日睡不好吃不好,每天鬱鬱不樂。」他又囑咐宮娥為靈藥奉茶,「那座屏風……」


    他略一遲疑,卻被靈藥捕捉到了他眼中的不確定。


    靈藥不願追問,輕聲道:「父皇,母妃已仙逝一年多,女兒不願再提,隻求父皇莫要誤會母妃對您的一片心意。」她起身拜倒在地,懇切道:「女兒迴宮數日,每每睡不成夢,想來是在佛寺住慣了,求父皇準許女兒迴明感寺修行。」


    元朔帝想到了從前蘇貴妃日日誦經的樣子,此時聽靈藥這般說,也理解了幾分。


    「你是朕的女兒,是大楚的公主,還有大好的前程等著你,怎能再去佛寺修行。」他沉吟片刻,道:「你想出宮,就得嫁人。起來罷,地上涼。」


    靈藥一驚,在宮娥的攙扶下站起身。


    元朔帝麵上露出笑意。「你和小六吵架,不隻為這個吧,還因為那個陳少權?」他忽地來了興趣,「朕總想著再和衛國公結個親家,他在邊關給朕守邊關,朕的女兒在後方管他兒子,再穩妥不過。」


    靈藥生怕再重蹈上一世覆轍,急忙撇清關係。「女兒還小尚未及笄,父皇切莫亂點鴛鴦。身為大楚公主,怎能為一個外人和姊姊吵架,女兒可做不來這種事。」


    元朔帝笑出聲。「那你去跟你姑姑住一段時日,等你及笄,朕再為你選婿。」


    跟著父皇在養心殿用了午膳,靈藥這才迴了未明宮。


    因惦念著法雨的安危,靈藥焦躁不安。到了午後,未明宮的女官初棠匆匆而來,說已有法雨的消息,那日她在雨中被人一箭刺中,就此倒在雨水裏,其後被前來救駕的護衛救迴,現在被錦衣衛帶迴,沈正之已將她安置在了長幹橋的居所。


    這下靈藥才放了心,托人帶了一百兩銀給她,要她好好在沈正之那裏養傷,她身邊暫時不需要她伺候。


    【第二十四章 未明宮失火】


    到了晚間,便有內侍在殿外通傳,「皇後娘娘駕臨。」


    靈藥心中納罕,此時正在殿中陪著十二皇子描大字,便牽著他往殿外迎接。


    薄皇後身著一襲明黃宮裝,神情疲憊,受了未明宮宮人的拜禮,這才在正殿的寶座上坐下,打量了下靈藥的麵色,淡淡道:「宮裏頭平靜了一段時日,如今拜你所賜又要亂了。」


    靈藥不解其意,「母後何意,女兒愚鈍。」


    薄皇後偏了偏頭,她身邊年邁的嬤嬤高聲道——


    「將未明宮的那座屏風抬走。」


    便有幾個宮人進了內殿。


    靈藥端看那幾人忙碌,輕聲吩咐身旁女官,「將未明宮補錄的名冊呈給皇後娘娘,興許……」


    薄皇後嗬笑,「不用看,這一座屏風是本宮當年送給貴妃的遷宮賀禮。」她一雙鳳眼死死盯住靈藥,「如今看來,本宮這禮還送錯了,喂不熟的白眼狼。」


    傍晚時分,她被召進乾清宮,元朔帝令她將未明宮屏風一事查清楚,沒頭沒腦的讓她不知所措,元朔帝又另外傳召宮衛,詢問當年蘇貴妃死時的細節,她才覺出事有蹊蹺。


    她迴了坤寧宮翻查才發現,這座屏風竟是她當年送給蘇貴妃做遷宮賀禮的。當年為她送禮的女官白芷早放出宮嫁人,若這屏風有問題,那便是她的問題。


    薄皇後忐忑不安,這屏風說實話也是旁人送的,誰送的,她也記不清楚,若真有什麽問題,她便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而當宮人們將屏風抬出來時,薄皇後也愣住了。她冷著臉一語不發,良久才道:「去查!查坤寧宮裏登記造冊的物品單,查查這是誰送給本宮的。」


    靈藥盈盈拜倒,懇切道:「女兒不願生是非,隻想查清楚母妃當年死因,母後是女兒的嫡母,雖對女兒關切不多,但絕不會暗害他人。」


    她比誰都清楚,薄皇後是個蠢的,世家出身,自小受寵,養成了不管不顧的性子,卻是明麵上的壞,瞧哪位妃子不順眼,直接喚到坤寧宮裏辱罵一番,明刀明槍地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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