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坐在台下,聽著周圍傳來的嘲諷,感受著那些人大刺刺打量的視線,依然一副淡定自若的模樣。


    “師父,真的沒問題嗎?”身旁的柯老北鼻語氣擔憂地問。


    雖然對自家師父有信心,但給眼睛動刀子這種事,實在太匪夷所思了。


    他心裏也沒底。


    萬一失敗,後果可是很嚴重的。


    被淘汰還是小事,隻怕杜若將來再也沒法兒行醫了,甚至會成為杏林界的千年笑柄。


    “慌什麽?”杜若朝台上抬了抬下頜,笑道,“接著往下看不就知道了。”


    台上,幾個侍從撐著油紙傘,將瞎眼婆婆籠罩在了一片陰影之中。


    溫世沅親自動手,解開蒙在她眼睛上的紗布。


    一層……


    又一層……


    現場鴉雀無聲,所有的腦袋都仿佛向日葵一般,朝著同一個方向抻著,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一幕。


    很快,最後一層紗布被揭開。


    瞎眼婆婆的眼皮閉得牢牢的,身子抖得十分厲害,看得出來緊張又激動。


    “別怕,慢慢睜開就好了。”溫世沅安撫道。


    瞎眼婆婆深吸一口氣,眼皮顫了顫,緩緩張開了眼睛。


    雖然有傘罩著,但突然刺進眼底的光線,還是讓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她閉上眼,又睜開。


    如此反複了好幾次,直到徹底適應了周圍的環境。


    緊接著……


    哇的一聲,毫無預兆地撲倒在地,嚎啕大哭起來。


    哭得老淚縱橫,撕心裂肺。


    眾人齊齊愣住了,然後迅速炸開了鍋。


    “我就說不行吧,非要逞能。”


    “在眼睛裏麵動刀子,也虧她想的出,這下好了,把人家徹底弄瞎了,還白挨了一刀。”


    “長得那麽美,心卻那麽黑,這是不把別人的命當命啊!”


    “唉,真是可憐哦……”


    使團那邊,招月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很好,一切都按照自己的計劃在進行,那杜若果然害怕了,怕太後降罪,更怕她丈夫好不容易當上的六品校尉,轉眼又被擼了,所以不得不選擇了自斷後路。


    在名和利之間,自然還是利更為實在……


    剛這樣想著,就聽見台上傳來了瞎眼婆婆激動的哭喊:“我看見了!我能看見了!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治好了!”


    招月的笑容瞬間凝固。


    治好了?


    這怎麽可能。


    不光招月不信,其他人也都傻了眼,有人立馬跳出來質疑,“治好了還哭,當我們傻子呢?有本事你證明給我們看!”


    “對呀,證明!”那些不嫌事大的紛紛附和。


    溫世沅皺了皺眉,先是叮囑了瞎眼婆婆幾句,剛剛做完手術是不可以哭的,對恢複不利。


    然後抬手將這些聲音壓了下去,“都不必著急,真好還是假好,我們自會當場驗證給各位看。”


    說完點了一個大腹便便的胖子上台,“剛才屬你叫得最大聲,那就你上來試試吧。”


    那胖子也不客氣,吭哧吭哧走到離瞎眼婆婆三步遠的地方,舉起右手。


    “請問我這隻手有幾根手指頭?”他問。


    瞎眼婆婆老老實實答道:“四根。”


    胖子驚訝。


    喲嗬,還真讓她給說對了。


    胖子年輕的時候因為好賭,屢教不改,差點把家產都給敗光了,他老子實在沒轍,這才發狠剁了他一根小指。


    所以確實隻有四根。


    他眼珠子一轉,往後退到了高台邊角處,然後抬高了音量,衝著瞎眼婆婆喊道:“請問我身上穿的衣裳是藍色的還是白色的?”


    瞎眼婆婆一下子就被逗樂了。


    “我說大侄子,要不你也瞧瞧眼睛去?哪裏有什麽藍色白色,你明明穿得比青樓裏的姑娘還要紅嘛。”


    噗,哈哈哈哈!


    台下頓時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


    到了這個時候,大夥兒也終於相信了——瞎眼婆婆的眼睛確實是好了,能看見了,而且看得非常清楚。


    眾人投向杜若的眼神頃刻間全變了,變得複雜、敬佩。


    還有仰望。


    尤其是家裏有親人患了眼疾的那些,更是充滿了熱切。


    許多人已經在開始在打主意了,想著等杏林大會結束之後,馬上帶著家人和銀子找上門去,杜氏……哦不,如今應該叫杜神醫了……既然能治好一個瞎子,想必也能治好其他的瞎子吧?


    要是晚了,可就被別人搶了先了。


    台上,宗政允轉頭看著華大夫,笑得恣意張揚,“怎麽樣華老頭,臉疼不疼啊?”


    華大夫仿佛被狠狠打了一個耳光。


    疼,真疼啊。


    平心而論,他自己都沒有這等高明的醫術,別說他了,便是君神醫也不可以,整個杏林界隻有幾十年前的司竹閑能辦到。


    而且也隻是聽說而已。


    華大夫忍不住重新審視起杜若來,難道……真是他小瞧了女人,女人真的也可以成為神醫?


    宗政允才懶得管他怎麽想,報過嘴臭之仇後,便把目光轉向了溫世沅,“溫會首,既然已經證實了杜氏的醫術,是時候公布結果了。”


    溫世沅點點頭。


    跟著清了清嗓子,朗聲宣布:“第三場比試已經全部結束,通過者十人,分別是鳳臨國的蕭敏君,昌黎國的東方青衍,大昭的杜若、莫長生、季羨魚……”


    總共八男二女。


    很快開始了第四場比試,也是定下乾坤的最後一場。


    不用想也知道,難度肯定遠超前三場。


    規則還是一樣的,十人分為兩組,每組五人共同診治一名患者,方子呈上去,由裁判官們審核,最終定下名次。


    至於怎麽分組,則由抽簽決定,以示公平。


    “在抽簽之前,各位可以先看一眼患者,心裏有個底。”


    說完,溫世沅拍了拍手。


    立刻有兩名侍從小心翼翼地抬著一個擔架走上高台,放到了比試者們的麵前。


    所有人都好奇地伸著脖子看。


    杜若自然也不例外。


    擔架上躺著一個女人,約莫四五十歲,雙目緊閉,眼窩深陷,臉白得像鬼一樣,整個人瘦得皮包骨,看著有點恐怖。


    而且一動不動,連胸口起伏都不明顯。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個死人呢。


    杜若咦了一聲。


    這個人……怎麽感覺有點眼熟呢?似乎在哪裏見過。


    是誰呢?


    她努力在腦海中迴想,把自己認識的同年齡段的女人都拉出來遛了一遍,突然瞳孔一震。


    是她?


    婁氏,楊典風的那個後娘!


    杜若曾經見過婁氏一麵,當時她為著梅如喜的事去縣衙找江漓,在寢所那邊跟婁氏和楊典風母子倆碰了個麵對麵。


    還起了衝突來著。


    後來楊典風入獄,婁氏還去找過江漓,以江漓母親蘇氏的身世秘密做要挾,求他放楊典風一馬。


    但是兩個人沒有談妥,等江漓拿著真話丸去找婁氏的時候,已經人去樓空。


    原來跑來了鳳陽府。


    隻是奇怪,婁氏怎麽變成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了?


    “這便是其中一名患者。”溫世沅開始介紹婁氏的病情,“頭部受到重創,已經昏迷多日,隻能靠著針灸和藥物吊著,若是再沒有奇跡發生,三天後必死無疑。”


    聽了這話,比試者們的臉色都凝重起來。


    情況不容樂觀啊,怕是極不好治。


    想想也是,要不是特別嚴重的患者,又怎麽會特意留在最後一場呢?


    大家都不是很想接手。


    蕭敏君笑著開了口:“那還有一名患者呢?”


    溫世沅再次拍了拍手。


    等了好半天,才終於磨磨蹭蹭地上來了一個人,還是被侍從推著上台的,似乎很不情願。


    比試者們都鬆了口氣。


    能自己走上來,說明身體還不算太糟糕,應該比第一個好治一些。


    杜若的注意力也從婁氏身上轉移過來,開始打量這個患者。


    說是打量,其實什麽也看不見。


    這人全身都被黑布蒙得嚴嚴實實的,連頭上都罩著黑色的帷帽,臉上更是連塊皮都沒露,看著跟個黑寡婦似的,透著一股子詭異的喪氣。


    看身量,估摸著也是個女子。


    眾人皆疑惑地看向溫世沅。


    溫世沅卻瞅了眼杜若,神情略有些微妙,然後徐徐說道:“這名患者年紀尚輕,不過十六七歲,幾個月前不慎遭蟑螂侵襲,導致毒性入體,渾身肌膚盡數潰敗,毀了容貌。”


    杜若猛然抬起頭。


    這個故事,咋聽著這麽耳熟呢?


    不會那麽巧吧?


    她盯著那女人看了好半晌,越看越覺得像,心念一轉,笑道:“溫神醫,她擋得如此密不透風,我們也沒辦法診斷啊。”


    其他比試者們紛紛點頭。


    所謂望聞問切,第一條便是“望”,看都看不到,還診斷個屁啊!


    溫世沅自然也知道這個道理,歎了口氣,“姑娘,讓大家看看你的臉吧。”


    那姑娘渾身一抖,迅速低下頭,雙手卻將身上的黑布扯得更緊了。


    溫世沅沒辦法,隻得朝她身後的侍從使了個眼色,侍從會意,立刻上前一把掀掉了她的帷帽。


    沒了遮羞的物件,那張臉瞬間暴露人前。


    那是何等可怕的一張臉啊。


    整個臉頰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肉疙瘩,一個連著一個,每個都有銅錢那麽大,鼓鼓囊囊地長在臉皮上,連脖子都沒能幸免。


    簡直比癩蛤蟆還要叫人惡心!


    嘔。


    離她最近的蕭敏君嚇得連連後退,下意識捂住了嘴,差點沒當場吐出來。


    其他人也唬得麵無人色。


    都是有多年經驗的醫者,什麽樣的病患沒見過,但像眼前如此恐怖的情景,還是聞所未聞。


    實在是好,好醜!


    台下先是一靜,緊接著響起了巨大的喧嘩。


    “天哪,這姑娘也太慘了吧?”


    “老子活了四十多年,也算閱人無數,頭一迴看見這麽醜的一張臉,真是絕了!”


    “哎,這要是治不好,怕是嫁不出去咯……”


    同情的,取笑的,幸災樂禍的,什麽樣的聲音都有。


    秀山學子們則麵麵相覷。


    其中一名學子捅咕了一下旁邊的蕭良辰,“蕭兄,這不是你當日在船上,從金雀手中救下來的那位姑娘麽?”


    蕭良辰也認出來了,點頭道:“確實是。”


    沒想到那姑娘竟然來了杏林大會,還當了免費的患者。


    挺好的,至少這裏大夫多,好大夫也多,機會更大一些。


    蕭良辰望向了台上的杜若。


    阿蠻如今醫術這般厲害,連重瞳都能治好,不知道能不能治好這姑娘的臉呢?


    杜若撇了撇嘴。


    還真是杜明珠那個惡毒女啊。


    她就說呢,無緣無故的,杜明珠跟她娘薑氏怎麽會突然跑來鳳陽府,敢情是衝著杏林大會來的。想在杏林大會上治好杜明珠的臉,恢複容貌?


    主意倒是打得挺好,就不知道有沒有那個好運了。


    杜若摸著下巴,開始在心裏盤算起來。


    到底選哪個好呢?婁氏還是杜明珠?兩個都是跟自家有過節的,都不是很想救啊……


    此刻的杜明珠隻覺得無地自容,生不如死。


    那些同情的目光,嘲諷的話語,如同密不透風的箭矢一般刺進她的心髒,鮮血淋漓。


    她好想逃,卻逃不掉。


    這是她唯一的機會了,錯過了這次,或許她這輩子再也沒有變迴去的可能了。


    眼下除了忍耐,她別無選擇。


    可是為什麽,為什麽杜若那個賤種竟也來參加了杏林大會?為什麽還讓她走到了最後一關??


    她憑什麽!


    說什麽醫術高明,說什麽瞎子都能治好,別人不知道杜若的情況,自己還能不清楚嗎?


    一個從小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長大的鄉下丫頭,莫名其妙就學會醫術了,而且還那麽厲害。


    笑話,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所有人都被那個小賤人給騙了!


    不用說,定是利用美色勾搭了哪個權貴,暗中使了什麽手段才能這樣神不知鬼不覺。


    最大的可能,就是禹王宗政允!


    也隻有他有那個本事。


    杜明珠的視線越過溫世沅,落到了他身後的宗政允那邊,最後定在了宗政允身旁的江漓身上。


    嗬,可憐的男人,被人戴了綠帽子都不知道……


    江漓似有所感,也朝她看了過來。


    目光冷淡而疏離。


    杜明珠飛快地垂下眼眸,掩住了眼底深處的怨恨。


    倒是宗政允察覺到了兩人之間的“眉來眼去”,仔細打量了杜明珠好幾眼,問道:“江大人認得她?”


    江漓也沒瞞著,應了聲是,“她叫杜明珠,是杜仁美杜縣丞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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