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覺身上被紮了一下,其實是真的不痛,我照舊吃我的肉餅,想先填飽了肚子,卻被他一把搶了我的肉餅,扔到了地上,怒道:「吃吃吃!你就知道吃!這是人身上極痛的穴道,你居然能忍得下來?」


    我惋惜的撿起那半個肉餅子,吹了吹上麵的灰,繼續往口裏塞,實在不明白從前溫潤的一個人,如今為何暴躁到了這種地步?


    又不忍見他惱怒,終究忍不住說了實話:「我在三年前就已經沒有痛覺了,我試過的,無論是拿針紮還是拿小刀戳,總是感覺不到痛意。」


    他目中驚詫之色甚濃,似乎還有傷痛之意,好似自己失去了痛覺一般,如果不是知道他素來極是討厭我,對我並無一絲男女之情,我怕是會以為,他這是在心疼我。


    我拿油手拍拍他的肩,得意一笑,「其實這也沒什麽的,沒有痛感,當年在大陳與大齊那場戰爭中,我才能不怕死的往前衝,反正不痛,就算死,也隻是失去知覺而已。」


    他的臉色一下變得慘白,良久無語,不知道是想起了那場戰爭,還是想起了國破城陷之事。


    我兀自肉餅子吃得歡樂,又感歎道:「要是明天坐囚車的時候,沿途還能有肉餅吃,不讓我餓肚子,這日子可就堪比神仙了吧?」


    他目中頓時湧起一片水澤,眼瞧著竟然有掉眼淚的趨勢。


    我禁不住哈哈大樂,指著他奇道:「晏將軍,你該不會是為了我前往京城被斬首的命運,而掉幾滴同情之淚吧?又或者,失去了我這樣的傾慕者,大感心痛?」


    他難堪的轉過頭去。


    「欸,我說錯了還不行嗎?正所謂倒下我一個,還有千千萬,帝京少女的眼神都是特別亮的,晏將軍這般年輕英武,傾慕者定然是前赴後繼,將軍不必多愁善感,千萬不必。」


    他在我的大笑聲中,落荒而逃。


    所以一路行來,除了士卒按時遞上來的肉餅子,再不曾見晏平靠近囚車。


    小黃坐在我對麵眼巴巴的瞧著我,「小逸,晏平哥哥為什麽不來看我們?」


    我哪裏知道他的心思?


    但忽悠小黃還是很拿手,假作黯然之色,「你也知道,他向來討厭我……」這事從前大陳宮中無人不知。


    小黃將身上鐐銬,在囚車上叮叮哐哐砸了幾下,見得押送的兵卒在幾步外,並不曾注意這邊動靜,很小心的湊過來,「小逸,你不是最有法子嗎?不如想個法子我們逃走吧?聽說大齊皇帝,鳳朝聞,下令砍頭時眼睛都不帶眨的。」


    我朝後靠過去,可惜脖子上戴著木枷,頗不舒服,隻好長歎了一口氣,嫌棄的瞧了他一眼,「帶著你,我逃得出去嗎?」


    小黃一張臉頓時皺成了包子,半晌無語,低著頭想了想,終於又湊了過來,小聲耳語:「攝政王不是還給你留了一塊兵符嗎?保命要緊,難道還留著給鳳朝聞不成?」


    我詫異的將他打量一番,這還是那個傻子小黃嗎?


    他目光微閃,又勇敢的轉頭與我對視,「小逸,我跟了你三年,都不曾見過那塊兵符,無論如何,你我總是拴在一條繩上的,不如將那塊兵符拿出來,助我成就大事,將來,你總是開國功臣。」


    其實,開國功臣什麽的,與我何幹?


    我爹曾痛心疾首的說,他瞧著我文不成武不就,爛泥扶不上牆的樣子,隻盼我能在這亂世烽煙之中一世安逸,至於建功立業光耀門楣之事,他當年連我爺爺葬哪裏都不知道,我又生成了這副不上進的德性,這一條我完全可以忽略。


    我除了憂心我的溫飽,隻憂心麵前這孩子,以目示意他靠近,拿額頭去貼他的額頭,「果然牢房住久了,人就容易糊塗,小黃啊,誰教了你這段話?」


    但他的額頭微涼,我一貼之下,心都涼了半截……早知道他跟著我吃糠咽菜,就為了一塊我聽都未曾聽過的兵符,我就不應該那麽賣力的下田幹活來養活他,就應該將他餓得半死不活,省得想東想西,胡亂惦記些莫須有的東西。


    他從未有過的淨水明眸裏,端端正正映著頭發亂如茅草,麵色枯槁的我,我咧咧嘴,他眸子裏那小人立時醜得能嚇哭小兒。


    「小逸,你不必固執了,此去你我定然再無生機,此刻不拿出來,難道等著將來砍頭的時候再拿出來?」


    「嗬嗬嗬嗬……」不知為何,我隻覺笑意難止,「你這傻孩子,當初我爹過世之後,你就該問我要,如果在我身上,我定然會送了給你,又不是什麽了不得的東西,真是辛苦你,這三年跟著我吃糠咽菜了,實在對不住!可惜那東西不在我手裏。」


    他呆呆瞧了我一眼,麵上神情略一猶疑,語聲終於轉冷:「你是真的死也不願意拿出這塊兵符了?」


    我苦惱的瞧著他,要怎麽樣,他才能夠相信我呢?


    還未等我想出答案,耳邊已聽得馬蹄聲聲,眨眼功夫,已有十幾騎黑衣人執刀而來,小黃麵上神色一鬆,我忖度其意,大約這幫人乃是大陳保皇一派,原以為早已被鳳朝聞砍殺乾淨,原來在暗中保護小黃。


    這些黑衣人身手瞧來不弱,很快與押送官兵混戰在一處,其中一名身材極魁梧的黑衣人喊道:「救陛下!快救陛下!」


    我嘿嘿一樂,抱拳道:「陛下,你我今日一別,往後小臣再不用操心陛下衣食,終於如釋重負了,陛下還請多多保重!」


    他本來瞧著場中打鬥,頗有幾分緊張之色,聞言轉頭愕然,「小逸,你難道不跟我一起走?」


    我笑著搖搖頭,仰頭去看天高雲闊,神色也不由惻然,「你選的那條路,太辛苦,我隻想豐衣足食,幸福安逸,終老林泉,可惜終歸是夢,也好,不下林泉下黃泉,總歸是躲懶的去處。」


    囚車四周兩邊人馬正鬥至酣處,他默默瞧了我一眼。


    大概對我甚是失望,正欲說什麽,一把雪亮大刀「啪」地砍斷了囚車的鐵鏈,又幾刀砍得木屑紛飛,將半麵囚車的木柵欄砍去,又刷刷刷幾下,我與小黃身上的鐐銬木枷通通斷了。


    真是把削鐵如泥的好刀!


    小黃活動活動腿腳,跳下車來,朝我伸出了手,那位黑衣仁兄也親切的道:「可是安小將軍?」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這稱唿真是久違了。


    他們兩個迷惑了。


    我咧嘴一笑,好生勸道:「我是安逸沒錯,但我不會隨你們去,你們還是快逃吧,此去珍重。」


    那黑衣人一愣,「不是說安小將軍手握兵符……」卻被小黃一把拉開,看守囚車的官兵,此刻又掩殺了過來,我與小黃便被這兩波人馬遠遠隔開。


    我眼睜睜瞧著自己一手拉扯了三年的傻孩子,頭也不迴的跟著那黑衣人打馬絕塵而去,心下滋味難辨,大致有幾分明白嫁女兒的父母不喜反悲的道理,隻是嫁女兒的父母大概會有割骨剜肉的感覺,我也不過是惆悵一時罷了。


    因少了桎梏,我在囚車內躺倒,睡得甚是安穩,迷迷糊糊中隻聽得晏平沉聲指揮著官兵打掃戰場,將未咽氣的黑衣人補一刀,當作是催眠曲一般,沉沉睡去。


    睡得正香,卻被人推了推,大概是習慣使然,我隨口道:「小黃,餓了就去鍋裏拿個餅吃,再讓我睡會,好困……」


    「那傻子走了。」


    猛然睜開眼睛,眼前是晏平溫潤到不可思議的眸子,但我並非無知少女,知道這人無論對著仇人還是恩人,都是這一副麵孔,早已沒有妄想,一顆心倒是在腔子裏待得很是平順。


    揉了揉發沉的腦袋,有那位黑衣仁兄的幫助,沒有木枷鐐銬,倒真是舒服,「這不是習慣了嗎?」


    他靜靜瞧著我,半晌才道:「安逸,你都不會生氣的嗎?」


    「生什麽氣?」


    他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那秦輝蟄伏在你身邊三年之久,就為了一塊兵符,你卻當牛做馬來養他,不覺得虧得慌嗎?」


    他不提醒,我還差點忘了,大陳的小皇帝名叫秦輝。


    我「哧」的一聲笑了,懶懶翻個身,「難為他一個錦衣玉食的小皇帝,在我身邊餓了三年,吃糠咽菜,最後還沒找到兵符,我覺得虧的人應該是他吧?」想想,又道:「當年我救這傻子的時候,從不曾想過要他迴報,如今不過是知道這傻子原來不傻,另有苦衷而已,又有何可惱之處?他自有他的去處,我自有我的去處,也是時候分道揚鑣了。」


    他的麵色一下又變得難看了起來,冷哼一聲,轉頭走了。


    他從前,不是這樣的人。


    自劫囚事件以後,大概是最重要的人已經被劫走了,剩下我這個小羅嘍無足輕重,晏平倒不再用囚車,買了輛馬車,將我塞進去,自己也坐了進來,陪著我一路進京。


    雖然他一路上麵色不佳,有時候盯著我的目光,未免教人毛骨悚然,隻覺得這人從前溫潤的性子,越來越陰鬱了,但瞧著他腰間不曾出鞘的劍,我暗中忖度,他若拔刀相向,我有幾成勝算?後來發現形勢大大的利於我,遂放心吃喝起來。


    隻是有一樣,無論我向他要求過多少次,想要沐浴一次,死也要做個乾淨鬼,總被他毫不留情的拒絕了。


    「黃泉路上黑漆漆的,髒一點或乾淨一點,有何區別?」他似笑非笑道。


    我覺得他這語氣不懷好意,又理解他一向愛潔,卻被迫整日鑽在被我熏得臭烘烘的馬車裏,分外抱歉,「委屈晏將軍被在下熏著了,真是在下的不是。」


    他卻伸手在我肩膀上拍了拍「你我之間,何等情分,當年假鳳虛凰,還曾斷過一迴袖,我幾時又嫌棄過你來著?」


    其實應該反過來說,他何曾有過不嫌棄我的時候吧?


    我對於記憶力不佳的人,向來敬而遠之,這類人沒事時說些甜言蜜語,有事時打個反口,旁人猶自將盟誓記得牢靠,他卻早將之前所說自行抹去,最是可惡。


    眼前這一位就頗為典型。


    我搖搖頭,拿啃過雞腿的油手,摸了摸肩膀上的那隻手,笑嘻嘻附和:「晏將軍說得極是。」感覺手下微涼的肌膚,竟然不曾有半分退縮,暗中猜測,難道這一位也是衝著兵符來的?


    隻是那玩意兒,我又何嚐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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