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後做壽,宴請五品以上京內官員及子弟。


    明林曙微染風寒,帶著麵紗跪坐著輕咳。


    皇帝在前頭與官員們一起,如今宴席上的皆是女眷。


    台上的莊妃與陛下感情一向不錯,最近卻也被擠的少了情分。


    都因為那新入宮不久就居於高位的葉貴妃。年輕,美麗,又酷似死去的皇後。


    葉貴妃悄悄向莊妃敬了一杯,噙著抹笑:“這樣的好日子,生活又清閑,姐姐要開心才是。”


    原本可以遲些離開皇宮去封地的兒子,今年才十四歲就要走了。她緊緊捏著杯子,柔美的臉上盡是隱忍:“貴妃客氣了。”


    瞥見葉貴妃一直拿眼偷瞄她,她偏不喝。


    剛好台下明林曙彈了首慶賀的曲子還不錯,莊妃拿著酒杯遞給內侍:“賞。”


    還有綾羅綢緞,獎勵豐厚。


    明林曙抿了幾口,以示尊重,又反複咳了好半天。


    這一賞賞出了事兒。


    酒裏有毒。


    太皇太後看見這樣的事兒不辨喜怒,手間的佛珠撥弄不停:“沒個歇停時候。”


    莊妃白了臉。


    酒是她賞的,可她真不知道酒裏有毒。


    查來查去隻查到一個內侍,還有一個宮女。說是宮女被莊妃罵過,心裏委屈,膽大包天,出此下策。


    誰都知道不對,誰也沒有查明白,就此處決了事。


    那頭明林曙昏迷了三天,身子愈發畏寒,毒隱了根在體內無法清除。


    太醫搖頭說:“以後生育……恐怕是難了。”


    十七皇子信軌是莊妃的唯一一個親兒子。他跪下來低頭:“母妃,我想求娶明首輔家的小姐。”


    明首輔小妾有幾個,卻沒有庶子女,隻一對嫡親兒女。女兒就是明林曙。


    莊妃犯難。


    一方麵,她覺得對不起明林曙,是她幫自己擋了災;另一方麵,皇子娶一個這麽位高權重者的女兒,又擔心陛下有看法。


    她思來想去,強不過兒子殷切懇求:“我去和陛下聊聊。”


    最近北方的匈奴幾次騷擾邊境,南方浙江又有水患,上的折子多如山川,把皇帝埋了起來。


    陛下在各類筆跡中穿梭,看得頭疼眼花。


    莊妃說起她兒子的婚事,皇帝其實也在著急。


    本朝的定律,皇子年十四歲,封王分地並成親。地址挑好了,去燕京,婚事兒怎麽辦?


    莊妃說:“那明小姐因我的過錯,才發生此等意外,故而想以此補償她……”


    皇帝摸著圓圓的肚子,笑得很是欣慰:“還是憐兒你考慮得最周到。”


    這事兒就這麽定了。


    *


    夜裏燈晦,明林曙走過小徑,看到一點火光興榮。她提著燈走過去,看到一身白衣的白秋在燒紙,灰煙騰飛,紙屑亂舞。


    走得近還能聽她在唱:“為誰含笑在牆頭?”


    接著又細聲細語地掐著嗓子:“莫負後園今夜約。”


    明林曙悄悄走近:“你在做什麽?”


    白秋幽幽迴頭,一雙含情眸此刻黑得發烏,十分無神:“去年這個時候,有人死了。有些人慢慢忘了,我就來祭奠祭奠她們。”


    明林曙心漏了一拍,覺得想起些頭緒,又有些理不清:“誰死了?”


    “一個自命不凡的,一個冰清玉潔的。”她唱著自編的曲兒,“一個水裏淹沒了,一個地上撞死的。”她問明林曙,又好像在自問自答,“您還記得嗎?一個叫許蘊,還有一個是林大家。”


    記憶慢慢鮮活了。


    她忍不住退後了一步,看向眼前的院子,望到更深更遠處。


    白秋不再管她,又開始哼起來了:“妾弄青梅憑短牆,君騎向馬傍垂楊。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


    她掉頭走了。


    明棲烏左等右等等不到人,最後去她院子裏找她,有些置氣:“約好今晚過來,你怎麽不來?”


    她沒點燈,黑漆漆一片:“不想去了。”


    “原因呢?”他不悅。


    明林曙取出火折子,輕輕對著吹一口,著了又點燃油燈:“不想幹了。”


    明棲烏忍不住冷笑:“定好的計劃,你就這樣打算抽身退出?”


    她靜靜靠著美人榻,目光悠遠地凝在一點:“我嫁不了太子,也不想嫁太子。”


    明棲烏抿嘴:“嫁太子不是件複雜的事兒。何況太子除了後宮大一點,有什麽缺點?好妹妹,你不要臨時掉鏈子……”


    “我說我不嫁。”她堅定地說了第二次。


    “你不嫁,那我們的計劃怎麽辦?”他提高了聲音。


    “你盡可找別人。”她語氣平平。


    “找別人……嗬,找別人,現在你讓我找別人?”他氣笑了,在屋子裏團團轉,最後停步指著她,“你讓我找誰?誰可靠?嗯?誰可靠?連你都能事前撂擔子……你說還有誰?”


    明林曙靜靜看向明棲烏:“你也可以不幹。”


    明棲烏警惕地退後一步看著她:“不可能。”


    明林曙輕輕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


    明棲烏咬字讀:“《太白陰經》。”


    她將書一角點燃了,信手扔到火盆。


    第二本。


    “《六韜》。”


    第三本。


    “《漢紀》。”


    他終於忍不住一把手攔住她:“你到底想要幹什麽?”


    “其實這一年來,我一直想這麽做。”她低聲說,“前幾天又死裏逃生,覺得活這一場,處處是空,都是妄求。我不想爭了,覺得現在一切都好。”


    明棲烏用不可理喻地眼神望著她:“以前不爭,我們就過不上現在的日子;現在不爭,拿什麽給未來作保證?”


    明林曙抓住明棲烏的衣擺:“哥哥,我們不是還有蔚然樓嗎?何必要爭當這鳳頭龍首?”


    明棲烏看了她一會:“是你的蔚然樓。”


    明林曙哀求地看著他:“哥哥,我們已經害過人命了……迴來的這些年,我每隔幾天就要做噩夢。從前還能安慰自己,那是因為他們想害我們,可是林大家呢……”


    明棲烏用一種奇異的眼神看著她:“你果然知道。”


    明林曙瑟縮了一下。


    “那那件事,果然是你做的。”明棲烏恍然大悟地說,“我說呢,我明明做天衣無縫,是怎麽會被發現的。”他說到後來,開始咬牙切齒,“居然是你!害得太子對我印象不好,明明已經處在‘花箋七郎’中,卻偏偏不受太子賞識……就是因為那件事。”他開始冷靜下來,嘴角翹一絲諷笑,“你是故意的,對吧?”


    明林曙迴答不出,低著頭目光閃爍:“哥,我……”


    “當你的哥哥?我命薄,承擔不起。”明棲烏一甩袖,從她手中掙開衣擺,走出門去。


    明林曙坐在那發了會兒呆,翻出書架上的所有史書與兵書,一股腦兒地塞到箱子裏,推到床的最裏麵。


    明棲烏無法勸服……但是她自己,一定要收手了。她再也受不了那些被良心譴責的日子。


    *


    次日,宮中賜婚的旨意傳來。


    信軌纖細的少年身材,站在內侍旁邊,愈發顯得芝蘭毓秀,神采飛揚。一雙鹿眼清澈溫潤,黑白分明。唇飽滿而微翹,笑起來猶為純真。


    他看見明林曙,眼睛一亮:“明姐姐。”


    明林曙攥著手中的聖旨,抿唇,有些茫然地遠遠望著信軌。


    明棲烏路過她冷冷哼笑了聲:“退路都找好了。”


    擦身而過。


    信軌走到明林曙身邊。


    從前需要抬頭的少年,現在可以微微低頭看她了:“最近過得怎麽樣?”


    她思緒有些亂:“還好。陛下讓我們十月成親……你怎麽看?”


    信軌眼睛亮晶晶的,不好意思地說:“其實……婚事是我求來的。”


    她沉默一會:“你怎麽不問問我?”


    他說:“我太心急了……就沒來得及。還有……我們這迴成親了,”他臉有點紅,“就要去燕京。聽說燕京比金陵幹燥些,姐姐準備東西的時候務必別忘了。”


    明林曙敷衍地笑了笑:“我知道了,會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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