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已偏西,天候卻異常陰暗的飄下微雨,街市上的商家與攤販忙收拾東西,湄城繡坊向來多,繡坊後也常晾著一些布緞與裁剪整理好要再加工的衣物,雨一下,工人、仆婦們都趕緊收起衣物。


    “咦?”一個仆婦邊收拾邊數著一排藍色裁好的衣物,卻感到數量不對。


    “快收呀!”其它人催促道。


    “衣裳少一件的樣子。”


    “可能是被風吹了,先收進去,等會兒再找。”


    東巷街底的聞府後響起急敲聲。


    “來了、來了。”朱大娘抱怨的走來,不解這時間誰會來?


    門一天,看到一個清美靈秀的女子,水亮的雙瞳、被雨微濕了發,一身淡藍素雅緞子,在微雨中鼻頭微紅,看來相當令人憐惜,朱大娘看到發怔。


    “朱大娘,”女子朝她輕輕一笑,開口的聲音有些猶豫的,“我是小開的……未婚妻。”


    “竇小開的未婚妻---”朱大娘吃驚的揚高了聲!那個矮矮、黑黑、孬孬,看起來不像個德行的窮小子,有這麽美到像仙女一樣的未婚妻!


    “我……幫小開送東西來他病倒了,以後可能沒法子……再來這幫聞老爺念書,請聞老爺……保重!”


    “這是……”朱大娘接過她遞來的小瓶子。


    “這是聞老爺以前在官場上的朋友,來到湄城無意中看到聞老爺,覺得老爺子麵色不好,又不便上門打擾,知道小開在負責送藥,就請小開送來。”


    “老爺以前的官場朋友?”


    “這是用最好的藥材提煉的,就交給朱大娘了。”這是日前她將存了一段時間的錢,請田大夫用上等藥材煉出來的藥丸。


    “請這位姑娘進來吧!”身後,拄著拐杖的聞老爺道。


    門口的孟楚茵和朱大娘都一怔。


    書房內,聞老爺雙手扶在拐杖上,下人送上熱茶後,臉望著對在的老人,他雖雙眼視力嚴重退化,隻留殘餘的模糊影像,看著人依然充滿力道,室內有一段時間的無言。


    “姑娘,先喝口茶吧!秋天了,早晚天氣都冷些,你冒著雨,小心著涼了。”聞老爺開口聲異常溫和。


    “謝謝。”她端起桌上的茶,先讓杯身暖了一下有些顫抖的手,除了躲追兵,也因為內傷與肩傷,讓她的手有些不穩。


    “小開的未婚妻,聲音倒是與他很像呢!”


    “是嗎?確實有好些人這麽說過。”她差點忘了,聞老爺視力不佳,相對的耳力就會敏銳。


    “姑娘,你說小開病了,以後沒法子來了呀?”聞老爺的聲音有著濃濃的失落。


    “是……是的。”她潤著唇。


    “姑娘,若不趕時間,可否陪老夫說些話?”


    “老爺子請說。”


    “姑娘顯然知道老夫是辭官隱姓埋名老湄城,‘聞’並不是老夫的真實姓氏,而是我死去妻子的娘家姓氏。”


    孟楚茵微垂首,想是那句:聞老爺以前官場上的朋友,來到湄城無意中看到聞老爺……讓他聽出端倪。“老夫曾經有很美滿的家庭,賢慧的妻子生下一兒一女,中年以後小女兒出生,老夫的仕途說不上一帆風順,但也算是安穩家庭和樂,老夫滿足也甘於此,直到妻子病倒,從生了小女兒之後,妻子身體就差了,老夫為她向一門權貴求取一種獨特的藥物,對方不願給,甚至出言羞辱,老夫隻能無力的看著妻子病情轉重。”


    “沒想到這個權貴後來看中大女兒,暗示老夫可以以此交易,老夫豈會接受,憤怒拒絕,結果……這個人竟然設計玷汙我的大女兒!”


    孟楚茵愕然。


    “妻子知道後,病情加重,大女兒陷入半恍神、半失常的狀態,此事後來被平王府的太王妃知道了,妻子和未出嫁的太王妃曾是閨中至友,直到各自婚嫁後才走遠,這事有太王妃出麵主持公道,這個權貴很快就被治罪,妻子的病體也在權貴伏法後,太王妃命人將藥送來而有起色。”


    捧著熱茶的孟楚茵眸瞳凝顫,隨即閉上。


    “此後一些權貴以為老夫有平王府的管道,開始巴結,送錢、送禮、攀關係,老夫開始嚐到權勢的好處,有權勢我的妻子不會冒著病重的危險,更重要的是,我的女兒不會被這麽糟蹋,老夫效忠在平王府門下,替小平王暗中解決一些搬不上台麵的事。”


    眼前的麵龐,想著過往已不是昔日那得勢之後的跋扈,滄桑的眼神有著空幽。


    “當奴才、當被人嗎的狗官或者貪官都行,因為有權有勢的滋味是這麽美好,那時迷了心竅般,妻子苦勸老夫不聽,最後積鬱成疾病逝,長子因老夫幹了太多招人怒恨的事,被人擄走殺害,這些都沒有讓老夫停止鑽營、追逐權勢的欲望。”


    “而大女兒在受玷汙的事解決之後,幾次輕生被救下,最後大病一場,身體就此常年臥病,小女兒當年尚幼,這些事她似懂非懂,在母親和兄長陸續死亡後,她能依賴的自然不是我這失敗的父親,而是臥病的大女兒。”


    說到這,老爺子忽長長歎口氣。


    “老夫想,如果不是妻子、兒子死了,小女兒尚須照顧,大女兒或許會再尋短,但她姐代母職,堅強的照顧著小女兒。”


    “當小女兒十一歲時,平王府太王妃忽來與老夫商談,太王妃想將小女兒許配給她的兒子,小平王關長天!”


    孟楚茵將額靠到手中的杯子,暗自吸口氣。


    “老夫當然欣喜若狂,想都不想馬上答應,平王府是多少人想攀的親事,連一些皇親都不見得能結上這門親,而我孟祥問平白有個從天上掉下來的一樁大喜事。”


    說到此,他閉上眼,揉揉這幾年始終糾鎖的雙眉。


    “小女兒進平王府半年後,大女兒病逝了,忽然間整個屋子隻有老夫一人了,好幾次老夫想見見被送進平王府的小女兒,但平王爺拒絕老夫的探親,老夫派人送的禮也全都被退迴來。”


    “於是老夫想辦法得知到,小女兒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到‘崇嵩觀’陪太王妃,老夫央求太王妃讓我偷偷看一下,好知道她過得好不好,是不是長大了,後來平王爺知道這件事,派人警告老夫,再敢這樣做,會讓老夫永遠見不到自己的女兒!”


    孟楚茵內心痛苦,這些她不曾聽關長天對她說過,她隻以為父親拿她換了權勢以後,便不再需要她了。


    “四年前,小女兒十六歲,要大婚了,老夫很高興,雖然隻能在大廳堂上見她一下,但這已經是這幾年來最接近她的距離了,隻是……老夫終究是逃不過家破人亡的命運,老夫不敢相信女兒被刺客害死在瀑汩河,私下買通關係,問到當晚負責搜尋,見到真實情況的王府人,才知道她是……跳河自盡的。”


    一個父親的老淚緩緩淌下,扶在拐杖的手顫抖著。


    “當晚出事,她不曾想過這個家和父親是個依靠,寧願投河自盡,就知道她無助到什麽地步,到底那晚發生什麽事了?那四年她是怎麽過的?在女兒死後,老夫衝到平王府討公道,甚至告上朝廷都沒有用。家破人亡,要大官、要權、要錢又有何用呢!”


    孟祥問感傷悲道:“老夫突然覺得那些都比不過,兒子替我送上一杯茶,溫柔的大女兒替我捶肩,小女兒喜歡采花園的花,快樂的在家人周遭跑著,妻子就在旁做著女紅,老夫願意花全部的代價買迴這些。”


    淚珠默默滑落杯中,孟楚茵強忍著情緒,知道這事年幼時,用過飯後,雙親和兄姐在廳中的情景。


    “女兒死後,平王府突然將她的東西都清出府來,老夫透過人代我出錢買下,每一樣隻要是屬於我女兒的東西,老夫都買下,平王府要消除她一切的存在,老夫卻想買迴那五年來不及說話相處的親情……咳咳……”


    “先……喝點茶吧!聞……孟老爺子。”她輕聲提醒。


    “姑娘,能夠讓老夫握住你的右手嗎?”


    孟楚茵伸出右手讓他握住。


    “姑娘知道,老夫為何會用竇小開來為老夫念書嗎?”


    她沒迴應,因為枯瘦的手正輕拍著手腕上原本有花的地方。


    “我的小女兒手腕上有個小紅花,她出生的時候,老夫一直認為這是仙女轉生,才有這可愛的小花,三四歲的時候,她很愛笑,總是很快樂,喜歡花、喜歡動物,她小時候最喜歡拉著老夫的手,陪她逛屋後的小花園,老夫笑她,手上隨時都有一朵花了,還這麽喜歡花。”


    女兒年幼時的可愛令已失去視力的孟老爺子神態像是被點亮般。


    “她很喜歡問我,最喜歡什麽花,她要種很多給我,老夫總是搖頭,男人怎麽會喜歡花!”


    “孟老爺……”孟楚茵忍著心酸不敢相認,對父親而言,她死了;對此時的她而言,平王府的步步逼近,若認了隻會為好不容易安寧度日的父親帶來麻煩。


    “這個紅花是有溫度的,夏時平涼,入冬溫暖,情緒起伏傷心的時候,這個花會像烙印般有浮突感,這就是老夫用小開的原因。”


    孟楚茵緩緩睜大了眼,唿吸也屏息了。


    她想起初到聞府和聞老爺子麵工時,順手接過傭人遞上的茶給老爺子,他的手碰到她的手腕時,忽緊握住,連茶水都打翻了,一雙沒視力的眼用力“看”著她,當時她和傭人都嚇一跳!


    孟楚茵捂著唇,淚連番滾落,這事他用竇小開的原因,就是說……早在當時他就已經認出了……那些補藥熬的藥膳病逝他膩了,而是為了她……


    但是現在她的花印沒了,她失明的父親已經感覺不到了?!


    “來到湄城的日子,粗茶淡飯心中卻很滿足,心中卻總掛著四年前死在瀑汩河,但屍體從沒被找到的女兒,心中抱著一絲希望,沒想到四年後,老夫真的再握住了這個希望。”


    孟楚茵酸哽著,不敢出聲爹,怕一出聲自己露了情緒,悲慟的唇無聲的喚著:爹。


    “老夫隻想再牽起女兒的手,告訴她:爹沒有一天不後悔將她送到平王府,沒有一天不怨恨自己……為什麽不能成為支撐她的力量,竟讓她無助到選擇死亡……”


    身為峒武幫小當家,孟楚茵早知道父親在她死後一年,隱姓埋名的落腳處,當她來到湄城的七裏閣時,就曾偷偷來探過父親,隻見他在放滿家人衣物的房間內沉聲痛哭,老淚縱橫的悲慟令她心中跟著沉痛,以致她隔段時間就來湄城。


    “我想你的女兒她知道……知道您的心意,她……一直都知道……”激動的悲傷情緒終於再次牽動體內的傷,她咬緊牙關,忍住溢出唇畔的血,此時此刻,她隻能慶幸父親的眼睛看不到。


    “哪怕……她暫時沒有辦法陪在你身邊,但是……她會努力,以後一定可以……”抽噎的聲令她再也說不下去了。孟祥問枯瘦的大掌忽撫上她的臉,柔聲道:“爹心中最喜歡的花,就是茵兒手腕上這朵小紅花,世上的花都比不上我的茵兒,哪怕花印沒了,她還是爹最喜歡的,因為我的茵兒就是花仙轉世。”


    當淚崩時,當她抓住一個骨瘦的肩,聽到自己的哀泣時,她才知道自己緊緊抱住眼前的老人!


    迴到野溪上的茅屋時,月色已高懸。


    “請你……等我,現在……我沒有辦法……”她哽噎。


    “老夫清楚,隻要知道這希望還在,老夫已經很滿足。”孟祥問理解般,輕拍著她的手,低聲道:“老夫和下還有一點眼線的力量,平王府的人今天在湄城部署得厲害,平王府在傍晚已到湄城,等會兒我讓嚇人商借輛不起眼的牛車載你出去,你要好好小心,老夫這賤命一條死不足惜,別擔心我。”


    忍不住她又是紅了眼眶,原來父親什麽都知道了,一直以自己的方式關心著她。


    體內逆衝的氣血又再次奪喉湧出!甚至濺到父親手上,看到父親眉皺起,她趕緊同時打翻桌上的茶水杯。


    “怎麽了?你發生什麽事了?”孟祥問另一手慌張的撫上她另一邊麵頰,拚命想檢視,就在大掌要碰到她嘴上的血紅時,她忙握住了他的手。


    “我……打翻了茶水,不小心濺出來……了。”她微顫著手,以袖子擦拭父親手上的血紅。“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為人父的憂心麵色這才稍緩,在她要離開時,還不忘塞給她一包沉重的銀兩,無限思念的撫著她的口、鼻與發,才不舍的讓人送她離開。


    在茅屋前,孟楚茵深深長吸口氣,知道自己要堅強起來,事情沒到自己想的這般絕望,她不能自憐自艾,要先想辦法穩定自己的傷再說。


    隻有自己先想辦法活著,她才能濺到每一個她想見的人。既然關長天和蘭若秋人在湄城,她隻能忘京城去找藥。


    “小香肉,我迴來了,今天比較晚,你餓了吧?”推開門卻沒見到平時會興奮到汪汪撲來的小黑影,她努力看著黑幽幽的屋內。“小香肉?”


    黑暗中似傳來低嗚聲。


    “小香肉,怎麽了?”


    趕忙要摸到桌邊打亮燭火,卻在定眼桌邊的瞬間,震駭得無法動彈,不是她動不了,而是她不知自己該不該往前走這一步,隻能定住當場!


    “晚安,本王的愛妃。”桌邊一道魁拔的身形,平日威嚴震懾的聲,今夜聽來有些異常的低沉與粗啞,健壯的手臂上有一個伏動黑影,正是嚇縮成一團的小香肉。


    “今天一天玩得盡興嗎?”


    眼前與她僅三步之距,月光從他身後的窗照進,看不清他此時的神態,但拿拔挺的身形與氣息,深深的攫緊她!


    唿吸瞬間沉重起,她瞠圓了雙目,下意識她撫了撫卸去麵具的麵容,惶恐的想到,她正以“自己”的麵貌麵對眼前的人!


    “從此刻起,關家與孟家的關係徹底斷絕!”


    她揪緊心口,因為心音從沉重轉為紊亂!


    “本王陪你玩了五年的親情、愛情遊戲,哪一點不如你意,你要這樣背叛我——”


    “不會的……不會的……”她擺脫了!四年了,她擺脫了!


    “這樁婚姻最早便是母親的促成,本王曾說過,這不過是一場交易而已,雖然這場交易曾經有過美麗的轉變,可惜你畢竟是孟祥問的女兒,貪婪無恥的本性是不會變,身分卑賤的血統,果真是怎麽樣也難扶上台麵。”


    抿咬著唇,眼前的一切竟開始扭曲模糊起,淚光占滿她的眼,這一切的束縛她早就擺脫了,不用載陷入這令她悲傷痛苦的身分與過去,她已經埋葬了孟家的一切,徹底改變自己,拋掉身分、背景、蓋掉容貌,重新再來……


    “我們拜了堂,你孟楚茵已是我關家人,是我小平王關長天的妻子,就算是皇上主婚,如果發現妻子的行為有謀害夫家甚至皇親之實,本王想怎麽處置你,該是沒人能說話了。”他冷峻的長眼眸寒厲的瞪鎖。“如果就這麽給你一紙休書,再對你斷罪,也是本王的權利,無人可幹涉。”


    不想流,淚卻還是不由自主的滑落。她張開緊咬的唇瓣,想深深吸口氣,力圖穩定的告訴自己別慌,要冷靜。


    “……一個在大婚當天就被休離的女子,將遭受世人怎麽樣的恥笑,本王會好好看著你這輩子受盡這種唾笑,這事你自甘下賤的代價。”


    “我……隻想埋葬過去的一切,隻想過自己要的生活,為什麽……”


    四年來,她以為自己不再是過去的自己,以為自己就算便是真正的“雲竇開”,也絕不會是“孟楚茵”了!


    “停止……停止再用這種無辜、虛偽的麵容看我!”


    當桌邊的身形站起,茅屋內的燭焰也亮起時,她駭瞠雙瞳,窒息與沉重的悲傷同時攫住她。


    “不要……”


    身中劇毒在“瀑汩河”中痛苦掙紮,毒啞的聲喊不出,河水灌進口鼻,讓她心碎、心死的隻想放棄自己。


    麵對造成這一切的人,她想呐喊,卻發現自己的聲好像四年前一樣,再也喊不出來的無聲嘶啞,當她看到自己的發在眼前揚開,淚水飄向虛空時,才知道自己正往後倒下,一雙健臂接住了她!


    “救我……”


    她不知自己喚出口了嗎?是救此時的她別再陷入他的懷中,或者是救四年前在“瀑汩河”掙紮的她,她隻知道失去意識前的自己竟朝他伸手,哭喊的求救。


    “茵兒。”看著臂懷中已陷昏迷的人,終於見到那卸去一切偽裝的麵容,關長天輕貼著她的麵頰。“你終於迴到我身邊。”


    月光下的容顏清靈秀麗,眉宇中那份帶著令人嬌憐的柔弱,此刻添上的是哀傷的憂愁與淚痕。


    關長天輕吻著那細柔的唇瓣。


    “我的茵兒,以後你的世界有我就行,仙者永遠都別想帶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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