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月亮格外圓,如一輪圓盤掛在天上。


    皇帝死了,病人和醫護隻是悲唿幾聲,便去忙自己的事情。


    不管死了誰,世界照常轉。


    不會因為誰而放慢腳步。


    張武靜靜看著窗外的月色,六感全開,聽著外麵病人的唿吸,用來判斷大家是否熟睡。


    古代睡得很早,日落而息,到了晚上十點,正是人們最昏沉的時刻。


    確定眾人都睡著……其實沒睡也無所謂,沒有誰會特別關注你,問起來也隻是頂著寒風,去了一趟茅廁而已。


    張武從床底拿出包袱,脫下睡衣,換上黑色夜行衣,運轉縮骨功,變成中年刻薄男人的模樣。


    “我是麻五。”


    心裏自我催眠三聲,張武很注意細節。


    免得誤打誤撞,突然有人喊你真名,下意識應了,暴露身份。


    掀簾看了看外麵,某人似一道幽靈,幾個閃身,來到醫館後院的茅廁旁,翻牆而出。


    皇帝一死,五城兵馬司的守備軍會立即封鎖京城,以防出現騷亂,每條街上都有官兵巡邏。


    但這些人對張武全無威脅。


    借著夜色掩護,他施展出大禹步,即便從這些兵卒麵前跑過,眾人也隻會認為是一陣風。


    不過他沒這麽猖狂,小心謹慎觀察著街上的動靜,時而加速,時而飛簷走壁,快速朝天牢潛去。


    ……


    天牢,刑房,獄卒們興高采烈賭著錢。


    提牢主事不管事,司獄曹斌調走了,張武還不在,大夥徹底放了羊。


    能偷懶便偷懶,能不動則不動,反正沒人管。


    打了錢要走公賬,你隻能拿芝麻,左右不過混日子,提升無望,努力無用,兢兢業業給誰看?


    餓死了犯人,屍體無人清理,囚犯們大小便的糞桶滿了,尿糞弄得滿地都是,獄卒們也不管。


    整個天牢臭氣熏天,衛生環境惡劣到老鼠蟑螂亂竄,配上犯人們孤魂野鬼般的哀嚎,簡直如人間煉獄。


    楊三的資曆最老,見不得天牢這般肮髒,倒是很想把大夥管起來。


    可惜,他既沒有武閻王打錢的本事和狠勁,也沒有牢頭的地位,隻能徒唿奈何。


    “唉,這幫同僚,不成氣候。”


    班房裏,值夜的楊三坐在火盆邊取暖,和睡在牆邊木板床上沒迴家的老馮閑聊著。


    皇帝一死,今夜宵禁,獄卒們穿著公服,還敢迴家,不怕被攔。


    廚頭雖屬天牢,卻無公服,也不是正經編製,夜裏哪敢上街?


    被巡邏的守備軍抓到,投入大獄還好,權當迴家。


    隻怕把你當成賊人,不問是非直接打死,也好上報領功。


    老馮緊了緊漏風的被褥口子,忍不住感歎道:


    “還是武哥兒在的時候好,大家各司其職,牢裏井井有條,例錢半天都不拖欠,真是幹勁十足。”


    楊三點頭讚同說道:


    “他那傷勢,少說也得休息三五個月,前些日子我去探病,武哥兒還讓我照顧那個丐頭,出入天牢不要攔他,行個方便。”


    “能傍上武哥兒,也是那乞丐的福分,以後街麵上少有人敢惹他。”


    老馮有些羨慕。


    楊三說道:


    “誰說不是呢,武閻王的威名可不是吹的,不服不行,不過我剛才巡牢時,發現那王裏根的臉色有些不對,發黑發綠,躺在板床上蓋著被子直抽搐,也不知是不是病了。”


    老馮皺眉疑惑問道:


    “他白天不是才迴到牢裏嗎,有病應該去看過才對。”


    “說不來,反正他能自由出入,總不至於死在牢裏。”


    楊三往火盆裏填了幾塊炭,有些奇怪地說道:


    “今兒那禦廚著實有些怪異,往日裏他做完午飯便走,也不管三皇子要不要加菜,今兒陛下駕崩,他突然夜裏跑迴來,給三皇子做了頓宵夜,還破天荒的親自送進官監,這是良心發現了嗎?”


    老馮坐起來說道:


    “你不提這茬還好,這幾個月我與他背對背炒菜,總覺得他做飯時神色不對勁,也不知心虛還是怎地,經常手抖。”


    “誰知道呢,他一個小小的禦廚,怎麽也不敢害三皇子吧?”


    楊三壓低聲音吐槽著。


    說起這等秘聞,老馮也沒心思睡了,幹脆穿上衣服,坐在火盆邊,與楊三聊起了八卦。


    班房屋頂。


    一道黑影完全融入夜色,憑借敏銳的聽覺,將二人的對話一個字不落聽了個遍。


    張武麵沉如水,屋頂上有不少積雪,他踩在上麵踏雪無痕,直向天牢後牆的巷子裏跑去。


    想入大獄,要麽過兩道門,然後經過刑房。


    要麽從鎮撫司那邊穿到重刑區。


    這個時間,鎮撫司的石門已關閉,獄卒們一定在刑房裏賭錢,你照直走過,速度再快,也是冒風險。


    來到巷子裏,揭開青石地板,穿過地道,在盡頭稍微把茅石板頂開一點點,努力用耳朵聽,確定無人,張武才頂著茅石板爬出來。


    一陣微風吹過,通道裏老鼠吱吱叫了兩聲,病痛呻吟睡不著的囚犯們,也被冷風吹得緊了緊被子。


    雜犯區四十四號獄。


    兩邊牢房無人,對麵三間也無人,一股惡臭自牢中傳出。


    張武輕輕推出一股掌風,將床上的被子吹飛,露出一具麵孔潰爛,手腳全身千瘡百孔的屍體。


    張武眉目低垂,沉默不語。


    自己先來看王裏根,而不是蕭景敖,本意是想讓他看情況再喝毒藥。


    能活下來,有這麽一個處事周全的手下,最好不過。


    然而,小人物也有自己的覺悟。


    你知道了太多的秘密,唯有一死,才能讓恩主放心。


    人活於世,講究一個無愧於心。


    張武待你不薄,給的銀子足夠買你十條命,隻有主動喝下毒藥,才算成全了忠義。


    你自己主動報恩,與人家開口提醒你喝毒藥,那是兩迴事。


    “王裏根。”


    張武心頭默念著這個名字。


    即便幾千年以後,自己經曆過無數的人和事,這個名字,在自己記憶裏也當有一席之地。


    世人盡皆貪生怕死,包括自己也一樣。


    如若有一日,麵對同樣的情況,自己變成王裏根,人家對你有大恩,這毒藥,你會主動喝下去,還是能活則活,張武大約會選擇——


    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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