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天縱再說這句話的時候還是輕笑著的,表情鎮定,仿佛隻是在說“今天不想吃胡蘿卜”。


    “我其實之前生病的時候,有人嘲笑我,覺得一個男的穿裙子是不是像腦子有問題。”何天縱說,“但我的確不討厭這種感覺,所以我願意去選裙子,願意讓自己不要那麽狼狽。”


    “你看現在,如果走在路上,有路人看到我,發現我穿了裙子,第一反應也不會是覺得我生病了,多半會有一些別的想法——”何天縱笑笑,“而且我裙子買的多好看,他們說不定還會多把時間放在我的裙子上呢。”


    夏眠看著他在病危通知書上簽了自己的名字:“嗯。是很好看。”


    “所以我是同意做胸外按壓的。”何天縱甚至好像還真的思考過,“因為這個有創,就算真的出了什麽問題,肋骨不小心骨折了,但我依然還是可以穿光鮮的衣服,也是好看的。”


    夏眠無法對這樣的話做出任何評論,因為每個人的生命都是屬於自己的,獨一無二的,也許對於他來說斷一根肋骨也許不會影響美觀,可是他卻無論如何都不允許接受氣管插管這樣的有創操作。


    或者說,不允許自己今後的生活都如同破風箱一樣,連說一句話都變得艱難。


    可能這就是他所需要的體麵生活。穿裙子並不影響他的體麵,可是氣管插管會。


    果然,夏眠聽對方開口說道。


    “可是氣管插管的話,我不太想讓我今後的生活裏都伴隨著這種感覺,而且總感覺像是漏了風,我不要。”


    雖然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聽上去有一些像小孩子的任性,但是在最後做決定的時候卻依然很堅決。


    “這是我能接受的標準,我不太想看到那樣子的我自己。”


    既然都已經把話說到了這裏,而自己隻是一個管床醫生,是並不能替別人做任何決定的。


    夏眠隻能點頭:“好。”


    因為在這種時候,醫生雖然能做勸導的作用,但是最後的決定權一定是在病人自己手上的。


    更何況他的父母都不在身邊,他隻能為自己做決定。


    每當想到這裏,夏眠心裏都會多幾分唏噓。


    “真的不用告訴你父母麽?”夏眠隻是覺得有些可惜,“如果我打給他們……”


    “沒關係的夏醫生。”何天縱好像從來不會有生氣的時候,就算麵對現在這樣的問題,在開口的時候也是依然足夠平靜的,就好像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我現在這個樣子也不怎麽好看,到時候他們可能還會覺得我替他們丟人吧。”


    夏眠有些看不過去:“這哪裏是什麽丟不丟人的問題,這明明……”


    可是後麵的話夏眠自己都無法說下去。


    他們都知道是什麽意思,可能對何天縱的父母來說,麵子就是他們維係一生的東西,他們無法接受自己的麵子會因為自己兒子生病而在所有人麵前顏麵掃地,還不如裝作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繼續跟自己的弟弟一起生活。


    有的時候夏眠也覺得無法理解,明明自己已經在幹了這一行之後看過了不少奇葩的事情,也接觸過了不少神色各異,心態不同的病人和患者家屬,她以為自己已經有了一些判斷力,或者說就算無法接受別人做出這樣的選擇,但是至少還是能夠試圖理解的,可是每次在想到這個地方的時候,她總是覺得,好像除了麵子,其他所有對於何天縱的父母來說,似乎都是不值一提的。


    “如果,我是說如果,” 夏眠輕輕吐出一口氣,緩緩說道,“我再去跟你的父母溝通,他們願意來見你一麵呢?”


    沒想到何天縱聽到這句話後竟然先笑了出來,好像懂了夏眠這句話的意思:“是讓他們見我最後一麵嗎?我知道的,我現在這個情況本來就不容樂觀,或許這樣說的話能讓他們真的心軟,可是……”


    何天縱又歎了一口氣:“說實話,我一開始也想過這個問題,可是我發現我竟然無法真的繼續想象,想象他們在接到這個電話之後的表情。”


    說完這句話,何天縱也把剛才的病危通知書簽好了。他甚至還替夏眠關上了筆蓋,才鄭重的交給她:“夏醫生,我知道你是在為我好,而且就算你真的去找了,我也不會有任何意見。隻是我不太想讓你去的原因也僅僅是因為……”


    他的聲音頓了一下,然後才繼續說道:“雖然我知道這些事已經不是什麽新鮮的了,而且你也早就知道我家的情況,但是我受了你這麽久的照顧,也不想讓我家的事影響到你。我畢竟……”


    到最後,何天縱的聲音透露出一絲自嘲和苦笑:“說到底我也隻是你萬千病人中的一個而已。”


    這句話讓夏眠心中一振。


    她又何嚐不知道何天縱話裏的意思。


    他不想讓自己真的把所有的心思和經曆都放在自己這一個病人身上,也算是在為自己考慮,他也完全知道自己的身份,畢竟來了醫院就是要聽自己的管床醫生的,所以他才會說這麽一句話。


    可是何天縱說自己是她往萬千輩人中的一個也許沒有錯,畢竟在以後的職業生涯裏,也一定會遇到各種各樣情況的病人。


    然而對於他本人來說,自己卻是他在治療這個疾病上的,無法替代的醫生。


    每當想到這裏,夏眠總會有些心情複雜。


    一麵是心疼他的將心比心和感同身受,而另一麵就是因為這樣的感歎身受而愈發覺得難過。


    這樣好的一個人,這樣會體諒別人的一個人,這樣一個整個科室幾乎上沒有人討厭的一個人,卻還是會出現這樣的意外,還是無法阻止疾病的進展。


    夏眠從對方手裏接過簽字筆和病危通知書,然後又再一次跟他說了一下注意事項。


    其實她知道何天縱是會記住自己說的話的,也明白自己現在說這些隻是有一些心理不安,想要再重複一遍……就仿佛重複之後,會有什麽神奇的效果,能讓疾病再減輕一些似的。


    但是其實誰都知道,這終究也隻是起到一個心理安慰而已。


    夏眠甚至把嘴巴都說的有點幹,說到自己已經把他的疾病掰碎了,重新解釋了一遍現在的情況之後,實在沒什麽話說了,才歎了一口氣:“已經在聯係輸血小板了,你再等一下,然後……”


    然後其實大家都知道,就是看他自己的運氣了。


    因為下了病危,按照醫院的規定,還要在病例上記錄相關過程,於是夏眠再說完之後才迴到自己的辦公室,那邊等著護士那邊的處理結果,一邊打開電腦開始寫搶救記錄。


    不過大家的效率都很高,還沒過一會兒,學業科那邊就已經派護士把需要的血型拿過來了,在做完必備的檢查和核對之後,護士也一一刻沒停地替何天縱輸上。


    大概終於是困了,或者渾身無力的原因,等夏眠再一次去病房確認輸血情況的時候,對方就已經閉上眼睛,好像睡著了。


    何天縱唿吸很輕,起伏也很小,一點聲音也沒有,很安靜。


    夏眠不得不放緩了腳步,在看到上麵的血袋沒有問題,本來想跟護士再說點什麽,但想了想還是退出來,替何天縱把病房門關上,才出來跟護士溝通。


    而等自己交代完,走廊外就已經圍了一群之前的病人。


    有一些是病人家屬,有一些是患者本人,當然無一例外,大家看的方向都是何天縱的病房。


    看得出來大家都很關心他,甚至是有一些不安的湊過來問。


    “夏醫生,小何到底什麽情況?嚴不嚴重啊?”


    “他之前不是都挺好的,這次應該也是小狀況吧?唉,早知道我昨天就勸著他多吃點飯了……”


    “應該會沒事的吧,我之前上吐下瀉的時候,他好像也隻是有一點點不舒服,總不可能這麽一下就突然把他打垮?”


    “就是就是,而且小何人這麽好,又那麽聽話,怎麽可能真的有什麽情況呢,我們還是不要自己嚇自己了!”


    “所以夏醫生,他現在是……”


    夏眠理解他們的心情,但是也知道這種關於病情的事情不方便跟所有人透露,因此隻是朝著大家點點頭:“現在情況還不能算確定,而且還需要觀察。直到大家現在都很急,但是現在隻能看後麵的情況如何。”


    因為醫生在交代病情的時候,本來就不能把話說的很絕對,反而這些話又讓大家擔憂起來。


    “不會真有什麽事情吧小何!”


    “我還想著下次來住院的時候,給他帶點我們那邊的家鄉特產!”


    “而且他還沒有開始放療吧,現在隻是化療,應該不會有事的!”


    “夏醫生我們相信你一定可以!”


    “是啊,我們都相信你!”


    “而且您是小何的主治醫生,一定能想到辦法的吧,上次我家老頭子其實也是因為化療什麽白細胞減低,好像說滴的有點多,也下了危機值,但是後麵打了幾天升白針就上來了,一定隻是因為指標的問題!”


    不知道為什麽,夏眠忽然就有一種於心不忍的感覺。


    那些病人本來就對所謂的危機值情況並不怎麽了解,而一般淋巴瘤放化療的確實比較常見的血象副反應就是他們說的白細胞減低,但是白細胞本身就是可以通過升白針快速恢複的,或者說那一種危機值相比現在沒有那麽可怕,沒有那麽嚴重。


    但這些本身就很難解釋,更無法去跟這些患者或者病人家屬們溝通,在他們看來,也許何天縱的情況可能就隻是化療之後血象掉的太明顯了,白細胞或者什麽東西減低而已,一定是打打針吃吃藥可能就好了,而做點防護隔離也隻是怕感染。


    而且不管怎麽說,何天縱的確是他們科室到目前為止以來最受人歡迎的人。


    年輕懂事有禮貌,還有一些可憐的家庭背景,本身就很容易引起人的保護欲,更何況他疾病的原因甚至還穿一條裙子,大家不僅沒有發生任何歧視,反而還更護著他了。


    所以,夏眠不是不知道,他們的關心是真心的。可即使如此,自己把該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也隻能看對方的情況,她再不能畫蛇添足的做點什麽。


    因此,她最後也隻能對著大家點點頭:“病人現在的情況還不太穩定,大家如果關心他的話,就先不要打擾他,讓他好好恢複,有什麽情況我們也會及時跟他溝通的。”


    而病房裏的大家也是知道何天縱家庭情況的,到這種時候他的父母都還沒有來醫院,此刻更是有一種義憤填膺的感覺,有幾個人就忍不住開始說了起來。


    “所以小何這個孩子現在這麽可憐,還躺在醫院,趁著現在都有一些生死未卜的可能了,他家裏到底是有什麽急事,沒有人管管?”


    “真的,我要是攤上這種父母,我心都涼了,也就小何心態好,還能跟我們嘻嘻哈哈的,我倒不敢想,如果是我遇上會整天以淚洗麵成什麽樣。唉,我真的是……”


    “在那裏記不上他的父母嗎?我不是還聽說他還有個弟弟嗎?他弟弟也不理這些事情嗎?難道是不是真的要出什麽事,他的父母才會追悔莫及啊?”


    “不是我的孩子,我聽著都心疼,他的父母是怎麽能這麽狠心?”


    “之前聽說過好像是什麽嫌丟人,覺得他生病的地方長得有點奇怪,可能是某些方麵的疾病,就幹脆避而不見,不來醫院了。”


    “這都是什麽人呢!麵子哪有命重要?”


    “我倒是知道一些他們父母的心思,但是不管再怎麽說,就算是理解,可是那是自己的孩子啊,難道真的要失去之後才會知道後悔嗎?”


    “我沒你這麽好心,我甚至無法理解。”


    而這些病人聊到一半,忽然有護士拿著移動電話過來找夏眠:“夏醫生!有科室電話找你。”


    最初夏眠還以為是哪個科的病人有問題要諮詢,沒想到接過來卻發現聲音有點熟悉。


    很快她就意識到現在打電話來的應該就是何天縱的父親。


    對方的聲音聽上去真是小心翼翼的,不難看出他們的確是很愛麵子的人,甚至還在想自己這樣的開口,是不是有些不太禮貌。


    “喂,您是那個,剛剛那個……”對方的聲音還有一些結巴,頓了一下才說,“我們就按照這個電話打過來的,請問您是我兒子的醫生嗎?”


    就算心裏再怎麽有氣,現在是病人家屬的電話還是需要好好迴答的,夏眠應了一聲:“我是。”


    “醫生您好,很抱歉打擾您了,就是我還是想問一下你們現在,現在……”


    就算是諮詢對方的聲音也是斷斷續續的,好像有什麽底氣不足似的,夏眠幹脆主動接道:“請問你是想問你孩子的病情嗎?還是別的什麽問題?”


    “我……我們就是想問一下他現在說的這個什麽情況降低……”對方好像明顯也沒什麽醫學常識,不過也是如,果真有醫學常識的,怎麽可能會因為一點麵子的事,就對自己的孩子不管不問?


    “何天縱現在學校辦降低幾乎為零,所以說有出去的風險。而如果一旦發生出血,因為血小板太低,機體本身的情況也非常虛弱,很可能有一些無法預知的事情發生。”


    夏眠聲音頓了頓努力讓自己的話再耐心一點,然後說道:“因為你們作為他的父母並沒有來醫院,所以患者是全權自己代理自己的,而剛才我已經讓他簽過了病危通知書,他也確認過了,如果一旦發生意外情況,不進行氣管插管之類的,有創搶救。”


    她聽見電話那頭很明顯的吸了一口氣,好像是還是不敢相信這個事實。


    “怎麽會,不是長在那種地方嗎?怎麽就突然就活不成了?”對方的聲音終於多了一點顫抖,就好像之前那些話似乎都等於白說,隻有現在才忽然在這一刻意識到,原來有比他們麵子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孩子的生命。


    可是即使聲音在顫抖,他們說的第一句話仍然是“長在那種地方怎麽可能會危及生命”。


    如果夏眠不是何天縱的管床醫生和主治醫生,說不定她真的會忍無可忍的說一句“就算是真的在這種地方生了病,就算真的不是淋巴瘤,可是誰告訴他們那就不會危及生命了”?


    隻是她仍然要理智,知道現在對方還是自己的病人家屬,而作為主治醫生,並不能說出太過分的話來。


    夏眠深吸一口氣。


    然後又聽到對方說:“醫生醫生,能不能再檢查一下呀我知道他的病可能有點嚴重,但是您說什麽血小……還是什麽的東西,是……”


    果然,跟這種思想永遠停滯在一個地方的人是難以溝通的。


    然而現在也不是慢慢掰扯這個東西的時候。


    夏眠說:“如果你們還是沒有意願過來的話,那我繼續去搶救病人了,時間緊急,有什麽話我們可以等危機過去之後再說。”


    大概是這幾次對話,終於讓對方的父母相信了,他的兒子,現在真的情況不容樂觀。這一次好像是對方的母親搶過手機,接了電話:“醫生,就像你能不能說清楚我們家孩子到底是怎麽迴事?不可能啊,不對,不應該的……”


    一連有三個“不”字,好像是在催眠自己拒絕相信這個事實:“醫生,你們那個科也治良性的瘤子吧?唉呀,我知道的,我們家孩子頂多就是那種地方長了個東西,再不濟割掉就好了,你可千萬要好好治療,主要是孩子之前也沒跟我們說明白……”


    夏眠幾乎都要笑出聲來了。


    以何天縱的性格應該是嚐試溝通或者解釋過,但是當時一定會被對方強硬的態度或者不屑的聲音給堵了迴去,最後麵因為弟弟的事情,又不想讓他們擔心, 後來發現病情確實比較嚴重,反而就更不願意說了。


    “——是他不想跟你們說明白,還是你們自己不想聽?”


    這樣的一句話橫亙在夏眠心口,忍了好久,還是沒有說出來。


    然而對方好像還在喋喋不休:“哎呀,其實你不要對我們家孩子有意見,他是不是穿著裙子來的呀?跟你說,他一定不是那個意思,他可能就是一時間心血來潮,您覺得他奇怪也沒關係的,但一定要好好治療呀……”


    “不管是我還是我們科室的所有醫護人員,乃至這一層樓的病人和病人家屬……”夏眠聲音都有點顫抖,好像實在是不理解,為什麽到這種情況下,父母仍然覺得所有人都會嫌棄他們的兒子穿裙子是個怪胎,好像連疾病的問題都要排在這後麵。


    她知道現在這樣的情緒不對,也知道麵對病人家屬不管怎麽樣一定要保持耐心,可是……她覺得自己已經保持了很高的素養和平常心,才不會對8他們說出一些更加難過的話來。


    或者說,她自己也知道,何天縱的父母未必不傷心、未必不驚訝、未必不難過。包括他們現在也肯定是震驚的,或者說甚至都沒有反應過來這麽一個結果。但是在所有這些情緒之前,一定會有一個莫名其妙的枷鎖把他們控製住,好像別人的眼光,別人的討論會成為某種有實質性的武器,會一刀一刀的往他們全家人的身上劃一樣。


    於是他們選擇拒絕或者說選擇逃避,選擇在承認自己的孩子是自己的孩子之前,先把他當做是一個能撐臉麵的工具。


    所以,何天縱的母親在聽見夏眠這麽說後,第一反應甚至是懷疑,或者說不可置信:“真的嗎?醫生,那些人怎麽看我們家孩子的,他們怎麽說的?怎麽討論的?”


    “其實吧,我們家孩子不是壞人,我也希望你們能真的好好治療他,我們……我們晚點就過來,我們會來看的。”


    雖然說是這麽說了,但是在說到他們晚點會過來的時候,何天縱的媽媽還是語氣遲疑了一下,就好像還是沒有邁過這一道坎,還是覺得隻要家裏麵出生了一個穿裙子的男孩,就是一件無比丟人的事一樣。


    如果還有時間,夏眠一定會真的跟對方好好掰扯一下,何天縱在他們科室裏根本就沒有受到任何歧視,反而大家都很喜歡他,隔壁病房的老爺爺每次買飯的時候都會想到他,第一次來化療的小朋友本來對什麽都怕,但是卻會因為他的鼓勵而變得更有勇氣,就連樓上的幾個類似的病人,聽說後都會過來看一眼,有時候還會問一下病情怎麽樣,有沒有變好……


    可是這些東西好像都比不過他們父母所謂的“麵子”,或者說在外界看上自己時,那一些所謂異樣的眼光。


    可事實上是,大家每個人都有很多事情,根本就不可能時時刻刻去八卦別人,但他們好像就真的會因為這樣無足輕重的東西而選擇放棄,或者選擇蒙上眼睛捂住耳朵,不聽不看不相信。


    而至於他們現在的口中說的“晚點”,夏眠也不想再去相信或者做什麽奢求了,如果是在小說中還會出現一些所謂的子女康複之後跟父母斷絕關係,父母因此追悔莫及……可是這是在現實中,何天縱的生命也隻有一次,更何況現在根本經不起這樣的消耗,還是不要告訴他的好。


    夏眠在心裏說道。


    “相關的情況我已經跟您說過了,具體要怎麽選擇是你們的事情,因為作為醫生來說,我已經盡到了告知的義務,而且現在簽字權也是在患者本人手上的,他可以做一切的決定。至於二位……”


    “等一下醫生!”電話那頭的女生好像在這一刻變得焦急起來,聲音也匆匆忙忙的追問,“可以幫我們帶一句話嗎?”


    夏眠聽到這裏都快要被氣笑了,明明雙方也並沒有斷絕關係,可是就在現在這種情況,他們卻依然拉不下自己的所謂臉麵,去跟自己的孩子說一句話。


    但畢竟是人命關天的事情,她更多的是不想讓何天縱有任何的遺憾,因此頓了頓還是說道:“雖然我希望你們可以自己告訴他,但是有什麽的話我也可以代為轉達。”


    電話那頭的女人說:“就是你能不能轉告他,就是這個事情他弟弟還不知道。可不可以先不要找他弟弟啊?”


    女人說到這裏還解釋了一下,試圖跟這位醫生掰扯清楚:“醫生你聽我說的這個意思就是他弟弟現在是學習的關鍵時期,我們不太想把這種事情放在他身上,影響他學習,所以這……這也算是為什麽沒有來醫院看他的一部分,因為如果我們來醫院了,就會被他弟弟發現!”


    好像說著說著想了半天,對方也覺得這是一個完美的借口,或者說是一個也能說服自己的、自欺欺人的好方法,因此越說越起勁,甚至語速還快了起來,沒有最開始的那麽猶豫了。


    夏眠想到那天何天縱過來看病時,頭上戴的那頂帽子。看來還是跟他說的那樣,他沒告訴自己的弟弟。當然這不是麵前這個女人以此為借口,並且想著催眠撒謊自己的原因。


    夏眠說:“關於底部的家事,我並不是很想了解,但是我也可以同意您的話。畢竟告知義務的話,患者本人也跟我說過他的弟弟現在正在學習的關鍵時期,所以還沒有跟他說明具體的情況。當然了,我理解你們因此對孩子進行的隱瞞,但是你們真的覺得孩子會一無所知嗎?”


    最後這句話其實稍微帶了點情緒,但也算是自己克製過很久之後才說出的一句語氣沒那麽不好的陳述。


    夏眠已經無力吐槽這一對家人了。何天縱那麽好的性子,究竟是怎麽從這樣的家庭裏麵脫身出來的?


    而聽見這些,夏眠這已經知道,不管再怎麽解釋也沒有用了,好像這一句話是他們自己說給自己所謂的“定心丸”,似乎不管最後結果如何,在直到這一刻定心丸之後,他的父母就可以自欺欺人,就可以騙過自己,其實自己的孩子沒有得病,而隻是得了一個有一些難以啟齒的,不屑於給外人道的普通小病小包塊罷了。


    “我知道了,我會給帶到。”夏眠事到如今也說不出其他的話來,隻是略有一些可笑的說道。


    “醫院工作很忙,我們還有其他事情要處理,如果你們依然不相信或者是有其他想問的話,不如自己來醫院一趟吧。”


    在說完這一句話後她掛斷了電話。


    這一通電話明明持續時間也不算久,但好像一場酷刑一樣。


    其實自己也知道他父母是什麽德行,其實在接通的時候就已經明白他們可能還是會如此冥頑不靈。隻是……隻是那個時候他自己還抱有了一點微妙的期待,覺得不管怎麽樣,那是自己的親生孩子一定會有所猶豫。


    沒想到還是自己擅自期待了。


    夏眠伸手捏了捏眉心無奈地想道,然後調整了一下,又很快進入到工作狀態裏。


    現在基本的書麵程序已經做完,而搶救記錄自己也已經寫好了。


    她看著上麵那一串黑色的字體,原本覺得自己會很冷靜的,可是每每迴想到剛剛對方電話裏的那些話,還是很替何天縱感到不值。


    還好現在血小板已經先輸上了。


    問題是出血小板這件事情本身就沒有像升白細胞或者血紅蛋白那麽快,最好要一連三天都繼續,而且還要及時複查觀察情況。


    而按照醫院規定,在接完危急值報告之後,是還需要寫一個處理記錄的,一般會在幾小時之後複查,然後再補充一個新的記錄。總之在公立醫院的話,這種文書就很多,因為整一套流程都是非常標準的。


    之前夏眠剛進醫院的時候也覺得這樣的程序非常繁瑣,明明可以省下更多時間來放在救治病人上,但現在也發現這種東西也有他好的一麵,就像如果到時候對方的家長真的鬧起來,你有足夠的證據和文件支撐。


    說白了其實三甲公立醫院就是很怕因為人太多偶爾造成疏忽的情況,而通常這裏麵的醫生就已經很忙了,如果還要費盡心思做這些事情,本來就會影響治療速率,更何況他們的職責本來第1位就是要先救治病人。


    是啊,其實這才是他們的第一職責,隻是後麵醫生要做的事情越來越多就拿他們放療科的腫瘤醫生為例,明明已經夠忙了,但是在做放療的時候還是要帶著病人去進行ct定位,甚至在做完定位之後還要自己勾畫靶區,在一切都做完之後,才能把計劃提交給物理師,讓他們出放療計劃。


    原本夏眠都想好了,這一次化療之後,給何天縱做一個全麵的複查,如果沒有問題的話,自己就帶著他去放療室,因為他是自己的第一個病人,或者說第一個真正意義上全權管理的病人。


    她早就在之前休息的時候,就已經把他的ct結果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也已經完全熟悉他的病灶位置,甚至都在想在包塊有所縮小之後需要怎麽勾畫靶區需要怎麽樣把健康的組織包住,然後隻讓那些放射劑量精準地打在患處,甚至有的時候自己都開始暢想,在做完了這一切治療之後,等8個周期的化療結束和放療全部做完,以何天縱這樣年輕的狀況,說不定最後的病情評估還能達到完全緩解。


    因為淋巴瘤其實跟那些結直腸癌或者乳腺癌不太一樣,對化療的高度敏感和跟相關實體瘤不同的方麵,有時候在臨床上有運氣好的病人是可以達到完全緩解的,就是一些人口中說的“治愈”。


    就比如同樣一個疾病,都是長在鼻子上的話,鼻咽癌和包括在鼻子裏的淋巴瘤是完全不同的兩種疾病,鼻咽癌是在做完其他的治療之後,還是不能打上治愈這個標簽的,但如果淋巴瘤治療效果不錯的話,卻可以用這個詞。


    因此夏眠自己都想過,眼看何天縱的包塊是肉眼可見的在縮小明明是很有治療前景的,如果真的能按照計劃把治療全部做完的話,說不定真的可以,真的可以……


    而夏眠就算這麽設想過,可也保持了相對的理智。


    因為那些畢竟都是一個假設,至少在現在來看,相關的治療都要停下了。


    而如果這一次危機值度過之後,就算他後麵的身體機能恢複,但因為要考慮到出現過血小板幾乎降到零的情況。都不說下一次治療還能不能繼續了,就算真的可以繼續,那化療藥的相關用量肯定也要減半。


    可是化療本身就是一個非常看重周期和劑量的治療方式,之前每個人的化療劑量都是根據身高體重精確計算的,而要考慮到自身情況再減量的話,也一定會影響到療效。


    所以其實在出現這樣的事情之後我不管怎麽說都會對今後的治療造成影響。


    然而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夏眠把醫囑和病曆全都補完後已經是半個多小時過去了。


    同時跟自己配合的也很好,因此基本上沒有浪費多少時間,效率很高。


    而她也自己核對了一遍,沒有任何差錯,因此現在的問題就隻有……看何天縱本人的身體情況了。


    其實像西醫這樣遵循循證醫學的地方,所有的一切都需要講證據,但是涉及到身體自身原因的話,就隻能聽天由命了。


    夏眠幾乎都湧上一點不真切的渴求,有的時候也想抱一點僥幸心理,也許這一次就這麽過去了,也許這一次就隻是一個血象突然降低的意外,但至少包塊的明顯消退,已經證明了他是對治療有效果的。而都已經到了這一步,明明就應該能治得更好……


    她歎了口氣,一邊覺得自己其實不夠成熟,可是裏麵又實在是抱了一點微渺的希望,覺得自己現在不那麽唯物主義的祈禱能有一點用。


    所以有的時候信仰並不是人必須的東西,但是在所有的努力都已經做過之後,好像也隻有從這個方麵能獲得一些力量了。


    夏眠也知道現在自己這麽上心,一部分原因是因為自己第一次親自接手,但另一部分也是因為對方本身就足夠討人喜歡,而無論如何,不管怎麽樣誰都不想自己的病人病情惡化。


    但她自己也知道……


    明明還有其他的原因。


    -


    聊到這裏的時候,夏眠聲音頓了頓。


    大概是一不小心就聊了很久,她看著身旁的實習生都忍不住自嘲的笑了一下:“沒想到到現在就居然開始迴憶起往事了。”


    之前趙媛跟自己開玩笑,說什麽人年紀大了就喜歡迴憶往昔,沒想到自己居然也會有這麽一天。


    很顯然,那個實習生也聽得很入神,立刻搖了搖頭說:“沒有,夏老師,我很喜歡聽你跟我分享以前的事情!”


    “而且那些事情是獨一無二的,有可能我以後也不會遇到,所以我很喜歡聽您講這樣的故事。”她說,“當然!我也隻是這麽一說!”


    不過還好,今天工作都在之前忙完了,因此現在的確是一個適合聊天的時機。


    在聽到她這麽說以後,好像想到什麽,夏眠的表情也有些悠遠。


    不知道是在迴憶那個穿裙子的何天縱,還是別的什麽。


    “夏老師,你在想什麽?”大概是發現了她的眼神,實習生聲音很輕地問道。


    然而這一次夏眠,她卻沒有立刻迴答,像是還在思索,隻是微微垂下頭,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我隻是在想……”夏眠把語速放緩了一些,“我當時以為我看到何天縱的樣子這麽焦急,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他可能是我第一個接手的病人。”


    而後麵的話卻沒有說完。


    另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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