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上,有人認為結婚是在嚴冬裏跳入冰洞,做了一次,一輩子都記得。我們結婚是在盛夏,不過那種跳入冰洞的感覺倒是很實在。幸好溫度有一個好處,隻要不太離譜,很快就能適應了。


    結婚以後,我親愛的老婆把訓練一個標準丈夫當成是她的職誌。果然她收到了很大的成效。包括我從此失去了亂丟襪子的權利。用完書籍必須物歸原處。拿了錢要寫紀錄。還有我隨時必須把房間保持在某種程度以上的整潔。


    收拾房間對我從來都不是什麽大問題。就一個理性的成年男子而言,當一個房間的亂度超過了他的忍受度,他自動會收拾。因此也就沒有任何環保問題。


    我親愛的老婆本來可以接受我的理論。可是漸漸她發現每個人的忍受度原來是大不相同的。往往在一個房間的亂度還未達到我忍受度的二分之一時,她早已氣得人仰馬翻了。於是規則很快改變了。


    亂度以她的忍受度為限。並且收拾的人是我。


    “為什麽要規定以你的忍受度為限呢?”我可不滿意了。


    “因為我們是一體的,親愛的。”


    “那為什麽不是以我的忍受度為標準呢?”


    “親愛的,”一個腮吻就解除我的武裝了,“我們的生活氣質可以降低沒關係,可是我們的生活品質一定要提升,你說是不是?”


    “那為什麽是我收拾呢?”


    又一個吻。“因為你愛我,疼我呀。對不對?”愛情暴力。


    現在你大概知道了我們家的公正,公平,公開是怎麽迴事了。雖然說都有一定的規則與法律。可是規則的製定與頒行學問可就大了。


    向來我是嗜書如命。不管走到那裏,無趣的時候,隻要沒有書,我就會全身不自在。生命像是一場慢性疾病,到處充滿了無聊。因此我得隨時帶著書本,像是吃解藥一樣,不時和這場無聊病作長期抗戰。不但出外如此,在家裏更是這樣,從廚房,浴室,廁所,客廳,到餐廳,都有書本埋伏,以備我不時之需。


    但是我親愛的老婆可不這樣認為。


    “親愛的老公,你為什麽要把垃圾到處亂丟呢?”


    “那是書,不是垃圾。”


    “如果是書,為什麽不放在書架上呢?”


    “那有特別的意義啊。”


    “我實在看不出來,苦苓的“校長說”丟在沙發上有什麽意義?”


    “隻有那種書的每篇長度,剛好適合電視廣告的長度。”


    “那抽水馬桶上麵那本馬克斯的“資本論”,你又怎麽說?”


    “我看了會想大便。”


    “我不管你怎麽說,你把書弄得像垃圾。”


    “親愛的老婆,那是書呀。”


    “如果你不把書裝到架子上或是你的腦子裏,我實在看不出書和垃圾有什麽差別。”


    書權之不得伸張,可見一斑。


    最近我看莊裕安醫師寫的書“一隻叫浮士德的魚”,裏麵提到出門不帶書,比不帶錢還要叫人不能心安。看了真是直唿爽快,覺得於我心有戚戚焉。想我們當初談戀愛時,在適度的光線、角度、氣氛之下,我稍舞文弄墨,談書論藝,我親愛的老婆那種著迷的眼神,與今日的書本垃圾之爭,實在是不可同日而語。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當下決定非得再出來為書申訴一番不可。


    在一個陽光明媚、空氣清新的早晨,我買了一大捧的瑪格麗特花,插滿了家裏的花瓶。並且還難得地做了一頓早餐。就在我親愛的老婆快樂地享用著咖啡、荷包蛋、火腿三明治時,我愉快地迴憶起我們當初的情景。


    “你還記得當初我送花給你的情形嗎?”


    “你當初還說永遠不讓花瓶裏的花凋落,還說花是你不變的心情,我怎麽會不記得?”


    事實上那句話是在生死存亡的時刻說出來的。因為有個家夥也和我一樣頑強地在她住處的花瓶裏插花。我的處境真是危急的。根據我親愛的老婆後來的迴憶,如果那家夥的英俊瀟灑有八十分,那麽我隻能得五十九分。雖然我從沒見過我的對手,可是每次我坐在她的客廳,那盆觸門驚心的玫瑰花就會囂張地湧入眼簾。每迴花都新鮮得很,我可以確信那是剛剛換過。


    我們坐著聊天,吃東西。可是我不再覺得那麽有趣。一大捧的玫瑰花,好象是自己的領域掛上了別人的國旗。再也沒有比維護自己的主權完整更迫切的事了。從此之後。我也加入了買花的行列。我的花是瑪格麗特,淡淡的小白花。


    “淡淡的小白花,永恆浪漫,勝過無數個短暫的激情。”


    流言不斷。有人告訴我,冬日的午後,他們在校園裏的楓林大道漫步。然後是我的對手是有車階級的高能力消費者……。我隻是窮學生一個。當時我所做的事是每天心痛地帶著一把新鮮的瑪格麗特到她的客廳,然後麵帶笑容地把花瓶上的整把玫瑰花丟掉。


    “老實說,你那時候怎麽有那麽多錢買花?”事隔這麽多年,我的老婆倒想起了這個問題。


    “嘿,你別看花開得正美。我自己縮衣節食,三餐吃泡麵,餓得都快枯萎了。”


    “我就是覺得你很討厭,想把你嚇跑。可是你卻像個牛皮糖似的。”


    “我買到最後,連花店的老板都同情我的遭遇,硬是鼓勵我,賠錢也要賣花給我。那一陣子就是做夢都會夢見玫瑰怪獸。好不容易把它砍掉,不久又長出來,愈長愈多,機乎要把人吃掉。”


    “倒是有點被你的毅力感動。”


    殷勤,體貼,誠意,耐心。體力與精神的拉鋸戰。金錢與時間的消耗戰。雖然我漸漸有了一些優勢,可是仍然可以看見玫瑰花。敵人仍在苟延殘喘,我還可以感受到他存在。是不是我的努力還不夠?是不是我仍需等待時機一舉殲滅玫瑰王子呢?


    終於機會到來了。


    “那時候雖然和你約六點,可是愈想愈不甘心,就這樣掉入你的愛情陷阱。於是決定不理你,自己跑去逛百貨公司。我想試試,看你到底多有耐心,如果你失去耐心,不等我了,那就作罷。萬一你真的等我,可是卻對我發脾氣,那也作罷。”


    事實證明曆史是站在我這一邊的。等到十一點半我親愛的老婆從百貨公司逛迴來,她可睜大了眼睛:


    “你怎麽還在這裏?”


    “我們約好的,六點鍾,你忘記了嗎?”一臉忠厚老實樣。


    “我是記得。可是你等這麽久,難道一點也不生氣嗎?”


    “不會。我反倒是擔心,怕你出了什麽事。”


    “現在我迴來了,你怎麽說?”


    “看到你迴來,我就放心了。”全世界最溫柔的男人,“好了,那我迴去了。好好洗個澡,祝你有一個好夢。”


    “你真的不生氣?”


    “我一輩子都不會對你生氣,你知道的。”


    在那一場決定性的戰役中,我的柔情似水大獲全勝。不久玫瑰王子節節敗退,被我消滅得無影無蹤。


    “我是覺得像你這樣的男人,雖然沒有絢爛的外表,可是你有耐心,對我又很好,可以容忍我,或許是比較可靠吧。”我親愛的老婆的如意算盤是這樣的。


    我的瑪格麗特戰爭的勝利並沒有為我帶來很久的快樂。我很快發現光靠一個男人,要使花瓶的花永遠不凋謝,不是那麽簡單的一件事。不久,瑪格麗特被換上了花期較長,花型相似,花價也比較便宜的小雛菊。


    “瑪格麗特太嬌嫩,我覺得溫室的花朵根本配不上你的氣質。所以要改成小雛菊。看似嬌弱,其實堅忍,有傲骨,多麽叫人傾倒啊。”


    慢慢換成了小雛菊。漸漸,花朵並沒有凋零,隻是看不到了。


    現在我親愛的老婆望著那捧瑪格麗特花,有點出神了。


    “你不是那麽有耐心的人,我知道。”親愛的老婆發問了,“那時候你為什麽那麽有耐心?”


    現在終於問到重點了。我必須告訴她是因為有書的關係。那天晚上,我從六點鍾到十一點半,正好看的是馬奎斯的“百年孤寂”。她迴來得太早了,螞蟻把小孩搬走那一段都還沒有看完。在往後無數次等待中,我真的一點也不生氣,因為我有對付無聊的最佳解藥--書。書對我們的愛情作出了這麽偉大的貢獻,因此,無論如何,我們不可以把它當成垃圾對待。


    我抬起頭看到我親愛的老婆,看到她臉上的表情。我立刻明白,書--完全不是她預期中的答案。我猶豫了一下,馬上作出標準的正確迴答:


    “那是因為我愛你啊。”標準答案!愛情暴力又一次成功地蹂躪了真理。


    我親愛的老婆可滿意了。她心滿意足地看著瑪格麗特花,好久,終於迴頭告訴我:


    “下次買小雛菊就可以。別老是出手那麽大方,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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