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越深,十裏秦淮仿佛愈發熱鬧,成群結隊的花船畫舫排在江麵上,不時有放縱的士子狂笑著跳進河中,引得周圍的浪蕩公子和妓女歡唿不止。


    花船緩緩的在秦淮河上行駛著,韓阿六斜靠在欄杆上,看著秦淮河上和兩岸的燈紅酒綠、煙華繁盛,心中隻感覺一陣陣泛惡心,厭惡感越來越濃烈。


    “龐少傅包了連翹姑娘一整夜,不能讓龐少傅的金銀白花了,下官現在就送您迴去......”黃宗羲坐在對麵,煮著一壺清茶,抬頭看了看韓阿六,又垂下頭去,問道:“龐少傅,您覺得今日這場宴會......如何?”


    韓阿六心中厭惡無比,沒有與黃宗羲深談的意思,隨口說了八個字敷衍:“奢華至極、繁盛至極!”


    “是啊!這場盛宴,整個天下恐怕都找不到幾個能與之媲美的!”黃宗羲冷笑連連,一副攤牌的模樣:“但下官覺得龐少傅在那靜室之中的評語才最為準確,惡心,惡心至極!”


    “今年諸省大旱、災害連連,聽說武鄉賊那邊,自賊首以下厲行節儉,官吏禁止擺宴、民間禁止鋪張,官府軍中,連飲酒都要專門的批文準許,否則都要挨罰,種種舉措,都是為了省下糧食救濟災民。”


    “北方的東虜.....他們同樣要求官紳不分滿漢厲行節儉,還撥糧賑災。不管他們是真的救災還是做做樣子,至少也擺出了一副救災的模樣來!”


    “隻有我們……淮安府、鳳陽府等地也遭了旱災,江北還有那麽多因之前東虜入寇而流亡的百姓要吃飯…….”黃宗羲原本友善隨和的臉上布滿了陰霾,雙眼幾乎噴出火來:“這場大宴中消耗的金銀飯食,能讓多少百姓填飽肚子?這十裏秦淮中每日灑下的金銀錢糧,又能救活多少災民?”


    韓阿六眉間一皺,坐直了身子,雙目如看見獵物的神雕一般,緊緊盯著黃宗羲:“黃主事,你們想要幹什麽?”


    黃宗羲卻沒有直接迴答,而是扭頭看向秦淮河:“失西北、失中原、失中南、失西南、失遼東、失京畿、失山東,蜷縮在這東南一隅之地中,他們卻沒有得到半點教訓,依舊是黨爭不斷、依舊是奢靡享受、依舊是貪圖富貴!江南煙華之地,看似繁盛,實際上隻是一具腐朽的空殼,裝著早在萬曆年間就該掃進墳墓的屍體!”


    韓阿六眉間皺得更緊,聲調高了幾分,厲聲問道:“黃主事,本官在問你,你們到底想要做些什麽?”


    “龐少傅可知武鄉賊那邊王夢尹、熊文燦等前明官吏所創的經世濟民之學?”黃宗羲依舊沒有直接迴答,見韓阿六盯著他不說話,便自顧自的說道:“經世濟民,要去虛而向實,要人人擔責、人人敢為......下官、顧忠清、夏彝仲…….複社之中不少人推崇經世濟民之學,所以都想站出來做些事…….或者說,是因為咱們想要做些事攪攪這江南的一潭死水,所以才會尊奉經世濟民之學吧?”


    韓阿六沉默了一陣,他已經不需要再詢問黃宗羲了,黃宗羲雖然沒有明說,但複社想要幹什麽,他已經猜到了七八分:“你們這是在玩火!”


    “在龐少傅心中,飛蛾撲火更貼切些吧?”黃宗羲掃視著秦淮河,語氣極為堅定:“但終究是要有人去做的,那些身居廟堂之上的不願去做、不敢去做,那就讓我們來做!”


    “東林黨……當年東林學派初創之時,還是個為民發聲的學派,到後來為民發聲變成了替權貴說話,到如今,東林黨中非富即貴,替權貴說話,也是替他們自己說話。”


    黃宗羲的語氣很冷漠,仿佛他這個東林後繼和東林黨毫無關係一般:“當年東林先生曾言‘官輦轂,誌不在君父,官封疆,誌不在民生,居水邊林下,誌不在世道,君子無取焉’,東林黨人將這番教誨忘得一幹而盡,隻知結黨以謀私、充當權貴喉舌,日日將清正朝綱掛在嘴邊,可百姓如何、朝廷如何、君父如何,都比不過他們心中那些小心思!”


    “東林黨人天天喊著要‘驅除奸邪、眾正盈朝’,但最該打倒的,便是他們這些腐朽無能、貪圖享樂的家夥!”


    黃宗羲似乎是在發泄一般,不吐不快:“馬士英、阮大铖,他們和東林黨人其實是一丘之貉,所做的一切,都隻是為了他們自己的利益,所以他們以權爭謀國、以權爭治國,拚命排除異己、打壓賢良,此輩有做事的能力,但越有能力、越能壞事!”


    “還有左良玉、劉良佐他們那樣的軍頭!去年東虜和武鄉賊兩虎相爭多好的時機?結果就因為他們自相爭鬥、各掃門前雪,十幾萬大軍,被一個正藍旗打得跟狗一樣狼狽!”


    “龐少傅知道,下官聽聞國難,變賣家產組織六百青壯勤王,朝廷嘉獎下官忠勇,這才讓下官當了兵部職方司主事……”黃宗羲冷笑幾聲,又苦笑幾聲:“可這朝官,下官當著是真沒意思,下官想要的是驅逐韃虜,而朝堂之上、軍將之中……跟這些蟲豸在一起,又如何能實現下官心中願景呢?”


    “所以下官想要搏一搏,無論輸贏,總歸還是為大明的改變做了些事的!”黃宗羲滿臉真誠的看著韓阿六:“下官今日與龐少傅交心,龐少傅應該也明白下官的意思。”


    韓阿六眯了眯眼,身子往後靠了靠:“就靠你們?你們複社那幾十杆筆?還是你那六百世忠營舊部?”


    “自然不是靠我們這些人……”黃宗羲笑著搖了搖手指:“複社陳子龍,早先已經去滁州勸說孫閣老了,冒辟疆則去了鎮江,勸說兵部尚書史可法,還有楊廷樞去了浙西勸說浙西總督傅宗龍,陳貞慧去了鳳陽,勸說江淮總督謝三賓。”


    “馬士英、東林黨捏造出一個北官黨來爭奪南官人心,我們就遂了他們的意,把北官黨真正給造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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