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草兒今日出門就覺得要下雨了。


    他們這下村裏人對天氣十分敏感,但今日他實在無法去地裏給奶奶收玉米棒子,隻能迴頭對還在吃飯的弟弟道:“今日我還得去崔府做工,奶奶一人忙不開,申時估摸著要下雨,你記得給奶奶幫個忙把玉米扛迴來。”


    雛兒平日裏就乖巧,聽這話之後就答應了,他也不像一個十三歲的孩童,臉蛋被曬得黑黢黢的,但身形又很瘦削,這個地方像雛兒這樣的孩童多得到處都是。


    但他們家,這段時日過得還算富裕。


    劉草兒力氣大,被崔家的老爺挑中給崔家二少爺做門童去了,那二少爺崔卓立也不是會欺負人的,有時候看他可憐還會給點賞錢,更別說他脾氣好,不會打罵下人。


    劉草兒住得遠,他也不想給二少爺添麻煩,每天天不亮就往外麵跑了。


    這一日他如往常一般跑到崔府,那裏的人已經都認識他了,崔府的人也不願意莫名刁難一個還沒立冠的小夥子,更何況劉草兒生性憨厚長相也算中立,在這裏人緣也不錯的。


    他跑著進崔卓立的內院之時,已經聽到他的讀書聲了。


    劉草兒聽了一會兒,他聽不懂崔卓立在讀什麽,這也較正常,有時候他都會佩服崔卓立能背下那麽多書,他就是學習最簡單的識字書都要琢磨好一會兒。


    崔卓立見他來,將書放在一邊,“今日我們去私塾,不背之前那麽多了。”


    “啊?那些書公子不是日日都要帶著嗎?”劉草兒有些奇怪,“今日是先生不教了嗎?”


    這地方說是靠近仙門昆侖山,但還是太偏了,城鎮裏都沒有能正兒八經教書的先生,唯一一個還是崔家從不遠處的甘州城請過來的,請過來的也隻是個探花。


    但這也比村裏的先生好許多了。


    那探花讓別人姓山,沒人知道他到底叫什麽,大家都喊他山先生,山先生是個留著長胡須的老頭,每次說起話來都是文縐縐的,一會兒君子作風一會兒書生節氣,每次授課起來劉草兒就會睡著。


    但崔卓立不一樣,他很敬佩山先生。


    山先生自己開了家私塾,崔卓立每每都要走到那裏聽課,和他一起上課的都是這裏還算有錢財的,但大家都知道他是崔家二公子,也不怎麽和他說話。


    因為很早以前,崔家人就說了,崔卓立以後定然是要高中去京都、去徐州城那樣有名的地方當官的,和他們這些隻能在城鎮裏一輩子的人可不一樣。


    到了私塾之後,劉草兒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今日是真的要下雨了。


    但崔卓立並沒有被這悶熱的天氣影響,依舊坐在那裏讀書,劉草兒給他換了根蠟燭,正準備出去之時,私塾的木門被猛地推開,裏麵坐著的人都不為所動,看書的看書聊天的聊天,沒人看門口那人。


    那人發出長長的冷哼聲,跑到了崔卓立的書案前,直接就用沒脫鞋子的腳踹了下他麵前的草案,惹得崔卓立皺起眉抬眼看過去。


    他入目的是與自己十分相似的臉龐,他的大哥和他長得一模一樣,他們在同時出生,但習性和癖好卻不相同……一個人常常被誇讚,一個人又常常被嘲笑。


    崔卓然拍了拍他的桌子,示意身後的小童將筐中的竹卷丟過去,那小童也不敢直接往二公子的身上扔,最後還是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崔卓立的桌案上。


    “兄長這是何意?”崔卓立問。


    崔卓然笑道:“你不是喜歡寫文章嗎?我給你寫,你多寫點唄。”


    崔卓立有些生氣,“這是你的作業,我如何能幫你寫?就算我寫了,也該是署上我的名字。”


    崔卓然也不當迴事,他本來就是被家裏人按著出來讀書的,一開始還說要好好學習一下,但發現總是樣樣不如弟弟之後,他也不在意了,還覺得這個弟弟天天裝模作樣的,看著就讓人煩躁得很。


    “隨你!”崔卓然放下這話就走了。


    劉草兒有些生氣,想要把書卷又放迴去之時,被崔卓立拉住了,他看向崔卓立,對方搖搖頭,隻是長長歎了口氣,十分無奈地翻開書卷——那上麵的作業和他的不同,隻是幾道十分簡單的背誦題目。


    就連這些,崔卓然也不願意寫。


    崔卓立不明白自己的長兄為何墮落至此,成日裏喜歡那些沒什麽技巧的機工巧匠,要麽就是到處跑,這裏喝酒那裏遊樂的,這裏的人誰不知道崔卓然日日混吃等死呢?


    劉草兒見這裏不需要自己了,同崔卓立低聲道:“那我先走了,二少爺。”


    崔卓立頭也不抬,隻頷首。


    得到允諾之後,劉草兒就出了內院,他出去之時,外頭更是十分悶熱,崔卓然的小童也坐在外麵,他們這些門童都隻能坐在外麵,因為不是‘讀書人’就不能進神聖的‘私塾’,在山先生這裏,秩序是十分重要的。


    一旦要下雨了,螞蟻就會一窩蜂地冒出來,劉草兒正百無聊賴地看著,聽到門口有人喊著他的名字,他跑了出去,沒想到會在這裏看到自己的弟弟雛兒。


    雛兒一向乖巧,來這裏肯定是因為有事,劉草兒急忙跑過去,“你怎麽來了?家裏出事了?”


    劉雛兒滿眼都是淚,拽住哥哥的衣服,磕磕絆絆道:“怎麽辦,怎麽辦哥哥,奶奶在地裏摔了一跤,現在隔壁的盧叔把她扛到藥館了,我們付不起藥錢,那邊的大夫不肯開藥,怎麽辦啊……”


    這大夫劉草兒知道,姓李,家裏之前是賣豆腐的,但是他娶了個有點勢力的妻子,那人也把他管得死死的,硬生生真給他學會了點醫術,但之前從商的那點貪心沒改掉,每次都會暗中多加點錢。


    劉草兒一聽惱怒起來,他又急,迴頭看向崔卓立,裏麵書聲琅琅,他也不好意思進去打擾崔卓立再給他添麻煩了,想了想同崔卓然的小童說:“我家中有些事,這籃子裏是給二少爺帶的傘,你就幫我同他說,一會兒我做完事就迴來,籃子我今夜再扛迴去。”


    山先生的私塾沒人會偷東西,來的都是家中還算富饒的當地少爺,更不會沒事幹做這些事情,劉草兒是放心的。


    但他就是怕崔卓立以為他出事了不願意走,在這等他迴來……劉草兒還不知道那姓李的家夥要糾纏多久,也沒個保證。


    待崔卓然的小童點頭後,劉草兒才放心離開這裏。


    藥館裏已經鬧翻了,盧叔也是個做農的,一向不輕易來集市裏,李建明就衝著他這點開始耍無賴,“誰管你呢!要麽給錢,要麽就出去!佛不救窮人,這話你沒聽過?”


    盧叔氣得牙癢癢,雛兒也跑了過去,劉草兒冷聲道:“不知道李大夫要多少錢才能幫我們出藥啊?”


    李建明還以為崔卓立也跟來了,頓了頓,見劉草兒身後沒跟著那個崔家少爺又傲慢起來,叉腰道:“喲,這不是攀上崔家的劉草兒嗎?怎麽也肯來我們這個小地方了。”


    劉草兒不想對這種胡攪蠻纏的人,他隻再次問:“李建明,你要知道,有的時候得饒人處且饒人,現在我們兄弟二人最重要的人就等著你治了,要是出了三長兩短,我們也沒有別的顧慮了。”


    劉草兒語氣平靜,話中卻都是靈感,令李建明又是一怵,想著劉草兒說的話也是,自覺虧了去,又哼哼兩聲,念叨一聲‘醫者仁心’,跑進去抓藥了。


    他一走,在場幾人才鬆了口氣。


    兄弟二人連忙跑到劉奶奶邊上,劉草兒幾乎一瞬間眼眶就紅了,抓住奶奶的手,“這是怎麽摔的啊?”


    他知道雛兒,也知道這事怪不得雛兒,要怪也得怪他請不到假要貪幾個子兒沒辦法在務農的時候給家裏幫襯。但如今秋闈在即,崔卓立日日都要去私塾,他這個時候請假,實在是給崔家二少爺平添了不少麻煩。


    劉奶奶倒是覺得自己摔得不疼,她安慰著自己的兩個乖孫,“沒事,奶奶沒事,不哭啊,不哭啊。”


    劉草兒隱去淚水,說道:“我一會還得去私塾,二少爺還在那裏,我有些擔心。”


    老人自然知道大孫子的苦衷,也沒有放在心裏去,她這一摔反而覺得連累了草兒,聽這話連忙道:“不用不用,奶奶不用你們看著,你忙你的去啊草兒,別讓崔家少爺等久了,到時人家要不高興了。”


    “崔二少爺不會生氣的。”雛兒在一旁嘀咕,但他這話一出,又被奶奶拉了下手腕,他們也不好意思再讓劉草兒為難了。


    劉草兒看了看兩人,見盧叔還在一邊等著藥,反身給雛兒了十兩,對他道:“李建明要是故意刁難,就由著他去吧,十兩也夠了。”


    這十兩是他今早得到的,還是崔卓立給的賞錢,說是這幾日他到處跑應得的,現在沒了就沒了,劉草兒也不心疼。


    囑咐完後,劉草兒跑到了藥館門口,驀地幾滴雨珠落到了他頭上,令劉草兒有些意外地抬起眼。


    眨眼的工夫,雨稀稀拉拉下了起來,敲打在地上,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風也變得猛烈起來,將一旁樹木都壓彎了些許,街上的人都捂著頭跑起來,小攤販們收拾著東西,嘴上罵著不懂看時辰的老天爺。


    劉草兒被雨打得睜不開眼,往私塾跑去,這裏已經沒有多少人了,他的籃子還擺在一邊,劉草兒去裏屋拿竹傘的時候,忽然聽到了腳步聲,窸窸窣窣的,不重也不輕。


    很快,一道影子印在了他麵前的牆上。


    這令劉草兒迴頭看去,被來人蒼白的臉色嚇得倒在了地上。


    那人就是崔卓立!他站在竹門邊上,渾身都濕透了,水珠從衣服末尾滴在了木板上,他的眼睛中全是倉皇,動了動嘴唇,囁嚅道:


    “我、我……殺人了。”


    轟隆——


    打起了雷,雨下得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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